起诉书(第8/9页)

这次开庭期间,发生了两件对被告十分不利的事情。一个长相粗俗的高个子女人情绪激动地出场。她就是让·米耶从前的女佣卡特琳,泽农将林中老河岸的房子改建为贫病收容所后,她很快厌倦了在那里操持家务,如今在帮倭瓜洗碗碟。她指控医生用万灵药毒死了让·米耶;她一心想坑害泽农,竟不惜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帮手。这个丑恶的男人借助有毒的汤剂,事先点燃了她的情欲,以至于她的身心都成为他的奴隶。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与医生之间肉体接触的惊人细节;不由得让人相信,这段时间以来她与倭瓜的姑娘和顾客们密切往来,令她见识大长。泽农坚决否认自己毒死了米耶老头,但是承认与这个女人有过两次交往。卡特琳大叫大嚷比手划脚的供述立刻激活了法官们已经昏昏欲睡的兴致;拥挤在大厅门口的听众更加轰动;关于这个巫师的一切恐怖传闻一下子得到了证实。但是,泼妇豁出去一发不可收拾了;人们让她闭嘴,痛斥法官,将她扔出大厅,送去疯人院,让她在那里尽情发狂。然而法官们仍然困惑不解。泽农没有保留外科医生兼剃头匠的遗产,证明他没有私心,也排除了一切犯罪动机;话又说回来,悔恨也有可能让他作出这种举动。

正当人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法官们收到一封匿名信,鉴于眼下的时局,这份检举更加可怕。信显然是老铁匠卡塞尔的邻居发出的。信中肯定地说,医生在连续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去铁匠铺照看一个伤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打死巴尔加斯上尉的凶手;就是这个医生,很可能还巧妙地帮助了杀人犯逃亡。对泽农来说,约斯·卡塞尔本来有可能说出很多情况,幸而前不久他加入到德·兰达斯先生的麾下,眼下正在盖尔德为国王效力。剩下老皮特独自一人,他锁上门告老还乡了,他在一个村子里有些财产,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泽农明智地加以否认,他在法官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同盟者,此人从前已经记录过打死巴尔加斯的凶手死在谷仓里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无意让人指责自己虚报情况。检举信的作者没有露面,约斯的邻居们接受盘问时,回答也都含糊其辞:任何头脑清楚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事隔两年之后才检举这样一桩罪行。然而指控是严重的,并且加重了在济贫院里帮助逃亡者的罪名。

对泽农而言,这场诉讼已经变得跟他和吉尔玩的牌戏一样,无论出于心不在焉还是无所谓,他总是会输的。如同那些花花绿绿的硬纸片会让玩牌的人破产或致富,法律游戏里每一个棋子的价值都是任意的;跟在牌戏里完全一样,有时要百般警惕,有时要洗牌或放弃出牌,有时要防守,有时要说谎。如果要说出真相,或许会令所有人不安。真相与谎言几乎没有区别。在他说出实情的地方,这种真实里包含着虚假:他没有弃绝过基督教或者天主教信仰,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会心安理得地那样做;如果他像自己曾经希望的那样回到德国,他有可能成为一个路德派信徒。他理直气壮地否认了与西普里安有肉体关系,然而曾经有一个晚上,他渴望过这个如今已灰飞烟灭的身体;在一定意义上,这个不幸的孩子所作的证词,不像西普里安自己招供时以为的那么不真实。再也没有人指责他建议伊德莱特服用堕胎药,他也如实地否认这样做过,然而他忍住没有说出来的是,如果伊德莱特及时哀求他,他会向她施以援手,他懊悔没有这样做,让她避免令人叹惋的结局。

另一方面,他的否认表面上看似谎言时,比如他为汉疗伤一事,其实纯粹的真相也与谎言无异。与检察官怀着愤慨,爱国者们怀着敬佩所想的不同,他为反叛者提供的帮助并不证明他会投身于他们的事业:这些激愤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能理解,这不过是医生冷静的职责。与神学家们的交火虽然不乏趣味,但他深知,有些人在寻找、掂量、剖析,为自己明天能够与今天有不同的想法而自豪,而另一些人则相信或者强调自己相信,并以死刑胁迫他们的同类与他们一样相信,在这两类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长久的和解。在这些答非所问的辩论中,他始终感到一种令人烦闷的不真实感。最后几次开庭中,有一次他竟然睡着了;吉尔在旁边用胳膊肘碰碰他,他才重又正襟危坐。事实上,一个法官也在打瞌睡。这个法官醒来时以为死刑判决已经宣布,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被告也不例外。

不仅在法庭上,在城里也是,一开始意见分歧的情况就相当复杂。主教的态度不明朗,不过他显然代表温和的立场,或者说宽容。主教由于职务的原因是王权的支持者之一,很多有职位的人都仿效他的态度;泽农几乎成了正统派的被保护人。然而某些对囚犯不利的罪名十分严重,以至于对他表现温和也不无危险。菲利贝尔·利格尔留在布鲁日的亲戚朋友们犹豫不决:不管怎样,被告终究是家里的人,但是他们拿不准为了这个理由究竟应该加害他还是捍卫他。相反,那些深受银行家利格尔的狠毒手腕所折磨的人,则将泽农纳入他们的怨恨之中:这个名字就让他们咬牙切齿。市民中很多人是爱国者,这是老百姓中最好的一部分人,他们认为泽农帮助过他们的同党,本来会帮助这个不幸的人;其中有些人的确也这样做了,但在这些满怀热忱的人当中,大部分倾向于福音教义,他们比任何人更痛恨稍有无神论嫌疑或者放荡名声的人;此外,他们憎恨修道院,在他们看来这个泽农与布鲁日的修道士们关系密切。只有几个人,他们是哲学家素不相识的朋友,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对他怀有好感,他们设法暗中帮助他而不招致司法机关的注意,因为他们几乎全都有理由对后者多加小心。这些人不放过任何施放烟幕的机会,指望利用这种混乱局面为囚犯争取一点好处,至少也要让那些迫害他的人显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