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书(第7/9页)

然而,泽农用一个假名字回到他出生的城市居住了这么长时间,正是这一点让法官们蹙紧额头:他们觉得其中大有深意。一个被索邦大学定罪的渎神者,在他的外科医生兼剃头匠朋友——何况此人缺乏基督徒的虔诚——家里藏身几个月,事情还说得过去;然而,一个曾经当过御医的高手,却长期担任济贫院医生,过着贫苦的生活,未免奇怪得令人生疑。在这一点上,被告也无话可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布鲁日勾留如此之久。出于某种得体的考虑,他没有提及自己与前院长之间越来越深厚的情谊:再说,也只有他自己会认为这是一个理由。至于与西普里安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被告只不过平静地予以否认,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言语中缺乏应有的充满道义的愤慨。没有人再提起在圣科姆济贫院收治逃亡者的罪名;方济各会的新院长明智地认为,整个事件已经让他的修道院受到重创,坚持不再让人围绕济贫院的医生重新引发关于背叛的谣言。皮埃尔·勒·科克是佛兰德斯的检察官,他将巫术产生的不良影响这个老话题重新摆上桌面来讨论,指出让-路易·德·贝尔莱蒙对医生的迷恋可以说是巫术作用的结果。直到那时为止表现一直相当温和的囚犯,不禁勃然大怒。泽农向主教阐述过在某种意义上一切都是法术之后,对有人如此诋毁两个自由思想之间的交往感到怒不可遏。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没有指出这一显而易见的矛盾。

在教理方面,尽管被告身受强大的蜘蛛网钳制,他仍然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灵活。世界的无限性问题令参与旁听的两位神学家格外忧虑;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究竟无限和无边际是不是一样的意思。在灵魂的永恒性问题上,双方的交锋持续了更长时间,灵魂究竟是部分继续存在还是暂时继续存在,对于基督徒而言,后一种情形无异于纯粹而简单的死亡:泽农讥诮地提醒他们亚里士多德关于灵魂的不同部分的定义,阿拉伯学者们后来在此定义上进一步作了巧妙的辨析。是否假设植物灵魂或动物灵魂,理性灵魂或心智灵魂,以及最终预言灵魂的不朽性呢?或者某个潜伏在这一切灵魂之下的实体的不朽性呢?有一次他指出,他的某些假设总的来说与圣波拿文都拉的形式质料说有相通之处,意味着灵魂具有某种形体。人们否认了这个推论,但是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出席了这场辩论,他回忆起从前是自己教给这位学生经院哲学的精微之处,不禁从这场争辩中体味到一丝骄傲。

正是在这一场开庭中,人们根据法官的意见朗读了泽农四十年前的笔记本。朗读的段落很长,法官认为需要足够了解才能作出判决,那是泽农摘抄的一些著名的异教徒或无神论者的言论,以及早期教会圣师们相互矛盾的著作。不幸的是让·米耶仔细保存了这些学生时代搜集的东西。这些老生常谈的论据令被告和主教差不多同样不耐烦,却令那些对神学所知甚少的人大为震惊,毕竟《理论赞》里的大胆论调过于晦涩难懂。最后,在一片不祥的沉寂中,人们又朗读了《滑稽预言》,前不久泽农还将它们当作无伤大雅的谜语,逗得管风琴师和他的老婆开怀大笑。如同人们在某些画家笔下看见的那样,这个滑稽的世界蓦然变得阴森可怖。人们带着疯狂唤起的不安,聆听了蜜蜂的故事,有人将剥掉蜡的蜜蜂献给失去眼睛的死者,蜡烛在他们面前无用地燃烧,但他们仍然没有耳朵听求情,没有手可以给予。有一些故事让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听到后脸色变得煞白:每逢春分,欧洲的民众和国王们要为一个从前在东方被处死的反叛者哭泣和悲叹;骗子和疯子们毫无证据地自称是一个隐形的不能说话的天主的代理人,并以他的名义作出威胁或许诺。让人们笑不出来的景象还有:每天无数被掐死或刺穿的无辜婴儿,无人理会他们悲惨的哀哭;一些人在鸟的羽毛上沉睡,被带往梦中天国;摆放在残留着葡萄园血渍的木板上的死人骨头,它们决定活人的命运;更让人笑不出来的是一些两头被戳破的口袋挂在高跷上,将污秽的话语吹向四面八方,而口袋里在消化泥土。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人们看到不止一处对教会显而易见的亵渎之意,除此之外,人们还感觉到一种更加彻底的拒绝,它将一种恶心的滋味留在嘴里。

对哲学家本人来说,听人朗读这些故事也如同一次苦涩的反刍。令他极度忧伤的是,由于他描绘了人类可怜的生存状况的荒诞景象,听众们对他的胆大妄为感到愤慨,而不是针对这种处境本身,尽管他们有能力改变其中一小部分。主教建议放下这些无聊的废话,但是神学博士希罗尼姆斯·凡·帕尔梅特对被告明显表示憎恶,他又回到泽农搜集的那些语录,认为被告从古代作者的著作中抽取出渎神和有害的言论,这种狡猾的用心比一个直接的断语更为险恶。主教大人认为这种观点未免过甚其辞。博士的面孔涨得通红,变得气势汹汹,他高声责问为何要妨碍他就品行和教理上的舛误表述自己的意见,即便是一个乡村法官对这些错误也不会有片刻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