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奴鲁鲁(第7/9页)
两三天之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走出小舱时脸上带着裂伤,肿了起来,透过黝黑的皮还能看见青紫色的淤痕。巴特勒见他偷偷溜过甲板,便叫住了他。助手闷声走到他跟前。
“听着,巴纳纳斯。”他正了正滑溜溜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天实在太热了,“我不会因为这事儿解雇你,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我要打人,就一定狠狠打。记住了,以后别在我眼前搞任何不守规矩的事。”
然后他伸出手,又好脾气地朝助手倏然一笑,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助手握住伸过来的手,肿胀的嘴唇扭出一个恶魔般的怪笑。在船长的心目中,这一插曲结束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们三人坐下来吃饭时,他又拿巴纳纳斯的模样开起了玩笑。助手吃得很费力,肿起来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实在面目可憎。
那天晚上,船长坐在上层甲板上抽着烟斗,猛然间一阵哆嗦传遍了周身。
“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夜晚发抖呢?”他嘟囔说,“也许有点儿发热。一整天我都觉得不舒服。”
他上床前服了一些奎宁,第二天早晨感觉好多了,但还有些虚弱,好像刚经历了放荡事,身体正在恢复似的。
“估计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说着,又服了一片药。
那天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到了傍晚尤为难受,又试了试他所知道的另一种办法,喝下三杯热威士忌,结果没什么作用。等到第二天早晨照镜子时,他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个样。
“如果返回火奴鲁鲁时我还没有好转,就得去叫登比医生了。他肯定能治好。”
巴特勒吃不下东西,四肢疲乏得厉害。睡觉还算踏实,但醒来时毫无舒爽之感,相反他觉得特别疲惫。这个小个子男人一直精力充沛,一想到要躺下不动就受不了,强迫自己下床。几天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抗拒那股压在身上的倦怠感,便塌下心来不再起床。
“巴纳纳斯可以照管船上的事,”他说,“他过去也做过。”
想到从前多少次跟小伙子们一夜欢聚后,一头闷倒在自己的铺位上,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不禁暗自发笑。那是在他遇到女孩之前。他朝她笑了笑,捏着她的手,这让她既困惑又焦虑。看得出她很担心,他便想办法安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大病,最多一个礼拜就会健康如初。
“我希望你能解雇巴纳纳斯,”她说,“我有一种感觉,这都是他在暗中作梗。”
“好就好在我没那么做,否则就没人来开船了。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他的蓝眼睛眨动着,那颜色已然黯淡,眼白泛黄,“你不会认为他想毒死我吧,小姑娘?”
她没有回答。她跟中国厨子谈过一两次,对船长的食物非常小心。但他现在吃得少,费很大力气才能劝他每天喝下两杯汤。显然他这次病得厉害,体重降得很快,圆胖的脸变得苍白、扭曲。他不觉得疼痛,只是日渐虚弱,倦怠无力,一天天消瘦下去。这一次的往返航程持续了大概四个星期,到达火奴鲁鲁的时候,船长开始对自己担心起来。他已经卧床两个多星期,虚弱得无法起床看医生,只能托人传话请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没能找出任何病因,体温也正常。
“听我说,船长,”医生说,“我得老老实实跟你坦白。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看一看我也找不到病因。你最好是去医院,这样我们可以进行观察。你没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这我很清楚,我认为在医院住几个星期就会完全康复。”
“我不能离开我的船。”
他说,中国船主都是些怪人,如果他因为生病离开了船,船主就会解雇他,丢了工作他可受不了。只要还待在自己的地方,那份合同就能保护他,又有个一流的助手。再说,他也不能离开他的女孩,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护士了。如果说有谁能让他恢复健康,那个人就是她。人人都必有一死,他只希望安静待着。他拒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最后医生只好让步。
“那我给你开个处方,”他犹疑着说,“看看能不能起点儿作用。你最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
“用不着担心我会起床,大夫,”船长回答,“我身子虚弱得像只猫。”
但他对医生开出的处方就像医生本人一样毫无信心。一个人的时候用处方纸点燃一支雪茄,给自己解解闷。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因为雪茄毫无味道,抽烟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病得不太厉害。那天晚上,他的两个朋友,都是不定期货船的船长,听说他病了便来探望。他们就着一瓶威士忌和一盒菲律宾雪茄讨论他的病情。其中一个回想起自己的一位助手得过类似的怪病,整个美国没有一个医生治得了,后来在报纸上见到一则专利药品的广告,觉得尝试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喝完两瓶,那人就恢复得跟从前一样健康了。这场病让巴特勒船长获得了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洞察力,在谈话之间,他好像可以读出他们脑子里想什么——他们觉得他要死了。朋友离开后他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