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旅行(一组日记) F.B.选编并做题跋(第3/5页)

巴黎二月十六日

等胡斯蒂娜的时候,我在酒店大厅跟一个罗马尼亚姑娘聊天,她在前台工作。她告诉我,不久前曾有一位彬彬有礼、气度怡人的阿根廷绅士住在酒店里,这位先生叫帕戈·巴维里。胡斯蒂娜下楼时,罗马尼亚姑娘正跟我说到帕戈曾患上流感,病得很重。听了这话,胡斯蒂娜评论说:“我跟你说过吧。他很快就会崩溃。”

巴黎二月十七日

从别人丢在罗马酒店大堂里的一册《体坛周日》杂志上,我发现今天有兰斯队和巴黎一圣日耳曼队的比赛。这场比赛我说什么也不肯错过,因为兰斯队九号——或者叫中前锋,我年轻时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旁人,正是小卡洛斯·比安基。自打读到这则消息,我就不停地提醒胡斯蒂娜,十七号星期天,我决意要到王子公园体育场看球赛:这本是委婉柔化的策略,好让她明白,我没空听她差遣,不能陪她逛卢浮宫或者到布雷耶音乐厅去听什么音乐会了。就意图来说,我的策略收效不错。胡斯蒂娜知道了我想看足球赛。但我始料未及的是,她花了点时间寻思这件事,最后竟会冒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念头:陪我看球赛。她自然是突发奇想,而我自然也会满心欢喜地接受这个主意。不论在哪儿,但凡有她在身旁,我总觉得高兴。她样貌出众,这件事对我影响不小。不能否认,至少我心里想要是拿她在人前炫耀……但我同样不能隐匿我的另一个想法:大体而言,我反对跟女人一起看体育比赛。今天的事更证实了我的观点之正确。比赛一开始,胡斯蒂娜摆出兴味盎然的样子,不住地要我解释这解释那,搅扰得我无法专心看球赛。“什么叫罚点球?”“什么是角球?”“他们怎么停下来啦?”随后,在一段精彩的球技表演中,小卡洛斯突破了巴黎一圣日耳曼队的防守,射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球,我大声喝彩:“那还用说,那还用说!你肯定得同意,有哪个得分手能跟比安基相提并论!”我肯定是个大梦想家,因为我竟然幻想能跟心爱的女人谈论足球。她见我如此激动,就反问道:“比安基?那是谁?又是你朋友?”下半场,她自觉百无聊赖,渐渐没了耐性;比赛还没结束,她就寻了个借口,说我们应该避开散场时的人群,随即拉着我的手,站起身,央求道:“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别无他法,只得随着她退场。一想到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勉强我做了多大牺牲,我就郁郁不乐。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活像一名殉道者,因为我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赛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苦修僧,因为我竟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巴黎二月二十日

胡斯蒂娜上床就寝时明显受了严重的风寒,而风寒很快发展成流感。“就是那场没完没了的球赛害得我生病的。”她埋怨道。我独自出门看了场电影,悠然消磨了一段时光。虽说有点想她,但我马上醒悟过来:“不该想念她。像她那样的女人,先消损你的精神,再毁掉你的健康。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离婚。”这点我早想通了,但我下不了决心……有时候,为了给自己鼓劲,我只能求助于那些有点荒谬的念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我嘟哝着,就像自己真相信这话似的。现下独自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我好比地狱里的孤魂,虽然此刻心里无风无浪。

曼雷萨蒙特塞拉特二月二十四日

我们途经曼雷萨,一座被葡萄园包围的城市。露依茜达恳求我:“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吧。”“我们不能太迟。”“没关系的。我就想喝一杯‘卡拉奇悠’。给我提提神儿,你明白吧?也不知谁跟你说的,在蒙特塞拉特用不着爬山!”“这点路不算什么。”我俩进了咖啡馆。为了不招惹麻烦,我什么也没说;露依茜达点了饮料:“请来两杯‘卡拉奇悠’。”侍者问:“加朗姆酒还是白兰地?”“加白兰地。”他为我们取来两只小杯,各倒了半盏的咖啡,而后兑进相当份量的白兰地。就在这当口,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是不是那一小杯“卡拉奇悠”让我有些微醉了?),我瞥见了帕戈·巴维里正走向吧台。我起身迎过去,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他瞧上去很疲倦,仿佛老态龙钟,面色也不似平时那么红润了。他又陪着我踱回桌边。兴许是他太累的缘故,兴许是因为露依茜达没有执意挽留的意思,片刻后他便离开了。我大声嘟哝出自己的想法道:“可惜他这么快就走了。”“我可不觉得,”露依茜达应声说,“你没瞧见他现在是什么状态?”“得承认,他看上去挺累的。”“挺累的?他早就是个废人了。行尸走肉罢了。”“你胡说什么。”我喝止道。她却回嘴说:“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活着的时候,我是说。”前往蒙特塞拉特的路上,我始终没开口。假若不得不答话,就尽量说单音节词。露依茜达也没问我有什么不对。到了蒙特塞拉特,她说:“咱们把车停在路边。”“我们要步行上山吗?”“走上去吧。”我们开始爬山,但没过不久,她就承认自己一步也迈不动了。“我也坚持不住了。”我说。仅此一回,露依茜达和我达成了共识。我们拦下一辆公交车,乘车到了山顶;稍作停留,旋即下山。我们两人实在太疲乏了,以致经过停放轿车的地点,我们几乎忘了喊司机停车。返回曼雷萨之后,露依茜达告诉我:“想再喝一杯‘卡拉奇悠’。”我们又进了那家咖啡馆,结果第二次遇上了故人:这回是米莱奥,我在马里亚诺·莫莱诺中学读五年级时的同窗。当年他还没到法定年龄,就开办了一家专造汽车前灯的作坊,让我好生崇敬。我问他:“眼下你还仿造马歇尔前灯吗?”“你还记得呀?”他对我说。“那不过是年纪轻轻的时候,做了个梦,也没坚持多久。日复一日的,轿车的挡泥板、车门踏板、前探式车灯,统统都淘汰了,有一天我发现,我是在给不存在的轿车造配件呢。”我对他说:“猜猜我们刚才碰见谁了?碰见帕戈·巴维里了。”“我也遇见了。你知道他想出来一个多么聪明的主意么?步行攀登蒙特塞拉特!他这会儿已经是废人了。”“我也认识一位女士,倒跟他有一样的想法,”我答道,说话间指了指露依茜达,“所幸她很快就服输了,剩下的路我们搭了一辆公交车。”米莱奥刚一离开,露依茜达就品评说:“真不知道,假如二选一的话,我宁愿选择哪一个?是道德败坏的家伙呢,还是给不存在的汽车造配件的梦想家?对你的朋友做一次抽样调查,倒是很精彩。”我记得,返回巴塞罗那的整趟旅途中,我们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