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5页)
「出来出来!」
他没有等他们进来拖他,就在人丛里挤了出去。有两个难友匆勿地握了握他的手。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如果他来得及分析他自己的心情,他实在憎恨这两个人,因为这时候也只希望无牵无挂,而他们像是生命自身,凄楚地牵动他的心。
两个警察押着他在甬道走着,下了楼。当然是不会用汽车押赴江湾刑场了,为了「杀鸡吓猴子」,就在监狱里处决。在楼下又穿过了一个很长的甬道,他以为应当到一个院子里,但是转来转去还是在户内。还要经过验明正身的手续。
他猜想那是典狱长的房间,远远看见房门开着。里面灯光很亮,陈设着玻璃面的圆桌,沙发椅、茶几、花瓶,像一个会客室。他看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已经忘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人们是怎样生活着。
警察带着他走进房去,里面只有一个穿解放装的年轻女人站在灯光下。
黄绢两只手拉着他,微笑着向他脸上望去。她眼睛里异样的光变成泪水,流溢了出来。他一定是在做梦,而这梦已经快醒了,因为已经到了饱和点。他可以觉得它颤抖着,马上就要破了,消溶在黑夜里。
「你怎么能够来?」他轻声说:「我以为一概不准接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她低声说,她向门口的两个警察微微瞟一眼。
两个警察闲闲地负着手站在那里,斜伸着一只脚,很耐心地,像是预备久立的神气,并且故意向空中望着,表示不干涉他们谈话。
这样优待,刘荃实在不能相信。他紧紧地抱着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能够让你来。不然我总当是做梦。」
她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地说了声:「是戈珊。她很帮忙。」
刘荃没有想到戈珊竟这样神通广大,尤其觉得奇怪的就是她居然这样大量,竟去替黄绢设法取得「特别接见」的权利,让他们见这一面。她对他的这一片心,实在是可感。虽然追根究底,这一次的事还是她害了他,但是她自己未必知道,而且也不是她的过失。
「你怎么样?」黄绢轻声问。「还好吧?」她胆怯地抚摸他的肩膀与手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遍体伤痕。
「我很好,一点也没有什么。」
黄绢偎在他身边,恋恋地望着他的脸。「你又跟我认生了。」
「怎么?」
「又像我们在那下雨天看黑板报的时候,」她低声说。
刘荃笑了。于是他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就热烈地吻她。她裉旌芷婀郑她那样迫切地抱着他的脖子,但是她是冰冷的。她像一个石像挣扎着要活过来,但是一种永久的寂静与死亡已经沁进她的肌肉里。他仿佛觉得他是吻着两瓣白石的嘴唇,又像吻着一朵白玫瑰,花心里微微吐出凉气来。他直觉地感到她今天是来和他诀别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处死了?br>「你听见什么消息没有?」他问。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情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黄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我也不记得了,」刘荃微笑着说。
警察突然开口向刘荃说:「喂,得走了!时候已经过了。」
但是黄绢紧紧地抱住他,她的眼泪流了一脸,她疯狂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她又像一个石像苦痛地挣扎着要活过来,一个冰冷的石像在凄迷的烟雨中。「刘荃!」她哽咽着说:「刘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