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他走过一家店铺,看了看里面的钟。他自己的手表在出狱的时候还了他,但是早已停了。他也来不及拨表,就又匆匆地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戈珊向来到报馆去得很晚,这时候也许还在家里。
他在暮色苍茫中赶到戈珊那里,她正锁了门走出来。她看见他似乎并不怎样惊异。
「啊,你出来了,恭喜恭喜!」她笑着说:「进来坐。」
她把皮手套脱下来,拿钥匙开门。初春的天气,入夜还是严寒。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问。
「今天下午。」
「一出来就来看我?不敢当不敢当,」她半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我听见黄绢说你非常热心帮忙,我真是感激到极点。」刘荃很快地明来意,表示他仅是来道谢的。
「那没有什么,我的力量也有限得很。」
「黄绢怎么从她的宿舍里搬出去了?」刘荃忍不住马上接下去就问:「报馆里也有两天没去了。」
戈珊坐在那里,拿着她的一只皮手套嗒嗒地抽打着桌子的边缘。「怎么,她没跟你说吗?她前天不是去看你的吗?」她很平淡地说。
「她什么也没说。」刘荃望着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这恐惧其实一直在那里的,只等待证实。
戈珊略微顿了一顿。她不一定要告诉他实话,但是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告诉他,他也不死心。「她跟申凯夫同居了,我听见她说。交换条件是要他替你想办法。不然你想,有这么简单就放出来了?本来你的情形非常危险。」
「申凯夫?」刘荃低声说。仿佛在开会的时候看见过这人的,见过不止一次了,但是这时候一点地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轰轰作声。
「申凯夫很有一点潜势力的。有人说他每天晚上和毛主席通一次电话,也不知这话有根据没有。」
刘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她突然怜悯他起来。她走过去在五斗橱上拿起一瓶酒,找了两只玻璃杯,把残茶泼了,倒上两杯酒,递了一杯过来。「来,干杯!你出来还不值得庆祝么?」
他机械地接了酒,但是并没有喝。
「你别这么着,」戈珊说:「看开点吧。你也不用替她难受,申凯夫这次倒真是认真得很。当然他们的关系不能公开──老申的爱人是个有地位的老党员,在全国妇联里坐第二三把交椅的,他要离婚,党不会批准的。」
「他把黄绢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刘荃突然问。
「谁知道。反正你不用想再跟她见面了,除非有一天申凯夫垮了台。」
「或是共产党垮了台,」刘荃说。
「怎么,你有变天思想?」戈珊笑着问。
刘荃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胆。有那么一天,也许我们这一辈子也看不见了。」他举起玻璃杯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是一种劣质的白兰地。
「你这种话少说两句吧,可别喝醉了上别处去乱说。醉了就在这儿躺一会。」
「我没醉。喝完这杯就走了。」
他有一点眩晕。室内比外面暖和,玻璃窗上罩着一层水蒸气,完全不透明了。对街的霓虹灯从那蒸气里隐隐透过来,成为惨红与惨绿的昏雾。窗帘杆上挂着一只衣架,正映在那雾蒙蒙的背景上。衣架上陈着一条淡红色的丝质三角裤。在戈珊的房间里,这似乎是一种肉欲的旗帜,高高地挂在那里。
他想着黄绢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和申凯夫在一起。他想到她的流泪,她的冰冷的惨白的脸,想到另一个男子的贪婪的嘴唇与手加到她身上,他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死掉。他的生命是她给他的,但是生命对于他成为一个负担。
「是你介绍申凯夫给她的是不是?所以她说你非常帮忙。」他把玻璃杯沉重地搁在桌上。「你不用赖。──不然她怎么认识他的。」
「我赖干什么?」戈珊微笑着说:「是我介绍约又怎么样?不也是为了救你!你恨我吗?」
刘荃静静地向她看着。那奇异的静止似乎是强暴的序曲!她有点害怕起来,但是这对于她也有一种刺激性。
「恨我怎么不杀了我?」她格格地笑着纠缠着他,想把他的手搁在她喉咙上。「叉死我得了,你怕什么,反正你现在有人撑腰了!」那柔艳的眼睛瞟着他笑。「唔?恨我不恨?」她喃喃地说。
「我恨不恨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刘荃说:「可是我讨厌你,我想连你也该知道。」
这种话一出口,就像是打碎了一样东西,砸得粉碎。刘荃原意是要它这样的,但是说出口来,心里也未尝不难受。
「下次知道了,」戈珊说:「让你枪毙去,谁再救你不是人!」她端起她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全喝了,但是淋淋漓漓泼了一身。
「对不起,我喝醉了,」刘荃微笑着站起来说:「我这酒量真不行,不该给我酒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