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5页)
她从前不是不许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认为这话是不祥的,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刘荃像触了电似的,站在那里呆住了。她这是太明显地表示他们从此永别了。
「走走!」两个警察走上来拉他,刘荃本能地就扳开了黄绢的手,很快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被这些人横拖直曳。
警察又把他押回原来那间黑暗的房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他想。
挨着他坐着的一个人悄悄地问:「哪里来的?」
他起初没有回答。然后他说了声「我是刘荃。」
那人惊异起来。「我还当是个新来的。」他仿佛有点难为情似的。「怎么?没有怎么样?」
「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坦白是生路,」播音器又鬼气森森地轻声念诵着:「抗拒是死路……」
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候,突然灯光通明。看守人打开房门,分给他们每人一份纸笔,限他们在天明以前把坦白书写好。
刘荃很用心地写了他的坦白书,但是他知道他等于交了白卷。
天亮的时候,把坦白书收了去。他们的政策向来是一张一弛,玩弄着对方的神经。经过那样紧张的一夜,第二天竟是极平淡地度过。陆续又新添了几个人,都是别的房间里调来的。屋子里已经坐不下了,一部份人只好站着,大家换班。
刘荃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仍旧毫无动静。直到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模样,忽然把他叫了出去,带到楼下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同志坐在一张小条桌前面。这比较像「验明正身」的场面了。
「你是刘荃?」那人翻阅着厚厚的一叠文件。
「是的。」
「现在经过调查研究,你和赵楚的关系相当密切,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的反人民罪行你决不会一无所知,很有互相包庇隐瞒的嫌疑。无论如何是警惕性不够高,立场不够坚定。但是人民政府特别宽大,还是要争取你。你现在可以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工作,但是暂时还是在群众的管制下,让群众监视考察你的行动。乱说乱动,马上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明白不明白?」
刘荃一点也不明白,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如堕五里雾中。难道就这样把他放了出去?
一个警察又领他到另一个房间里,把他入狱的时候口袋里抄出来的几样零星对象交还给他,然后把他送出了大门。那铁门在他后面豁朗一声关上了。他茫然地站在街沿上淡淡的阳光中,一边一个站岗的黄衣卫兵,无表情地扶着步-望着他。
他到了电车上才稍微心定一点,觉得他逐渐离开了危险地带。总像是他们随时可以反悔,再抓他回去。
电车过了桥。迎面来了一辆三轮车,那年轻的车夫似乎还带几分孩子气,在他的扶手棍上栓着个红红绿绿的小纸风车,迎着风团团转。刘荃不由得微笑了。到底是春天了,他想。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和下颔,决定先到理发店去一趟,免得像这样囚首垢面,跑到哪里人家都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还应当去洗个操,但是他等不及要去找黄绢,有那么些话要问她。他以为她知道那天见面是永诀,那当然是他神经过敏。那天见面,也不怪她要伤心。
他赶到文汇报馆。三反期间一切国营机构里都有一种特殊的空气,冷清清地仿佛门可罗雀,而同时又是紧张紊乱,大家都心不在焉。黄绢不在那里,报馆里的人说她两天没来了,是否生病也不知道,有没有请假也不知道。
他想她一定是病了,立刻到她的宿舍里去。
「黄同志搬走了,」女佣告诉他:「你来晚了一天,昨天刚搬的。」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心直往下沉。
「不知道,没听见说。」
他要求见宿舍的管理员。管理员是一个中年妇人,上身穿着件蓝布棉制服,下面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黑布单裤。她的平板的长方脸像一块黄肥皂。
她告诉他的也还是那两句话,不过比那女佣脾气坏些,也更多疑,直查问「你是哪一个单位的?」「你是她什么人?」
末了她说:「你上报馆去打听吧,我们不知道。」
刘荃从那宿舍里走了出来,觉得他要疯了。一定是他刚从监狱里出来,神经不大正常。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失踪了呢?
他决定再到报馆去一趟,坚持要找他们的负责人谈话,总可以问出一点端倪来。再问不出什么来,那只有等到晚上,等这宿舍里寄宿的女干部都回来了,再来向她们一个个地打听,总有一两个和黄绢比较接近的,会知道她现在的地址。
他第二次到报馆里去,半路上忽然想起来,黄绢不是说这次的事,戈珊非常帮忙吗?听上去她这一向和戈珊很多接触,她搬家戈珊一定也有点知道。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一定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