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到那儿去,路很近,只要走两天多就够了,”男人回答道。“同伴很多,我们那条街上的吴洪发也要去。”

“你快说,你究竟到那儿去做什么事?”少女关心地大声说。

“轻声点,”男人捏住她的手,小心地说,“说不定会给人听见的。”然后他郑重地说:“我到那儿去挖矿。”

“什么?你说得更清楚一点!我听不明白。”少女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挖矿,就是到矿坑里去挖锡块呀!”

“挖矿?快不要去!你疯了!”她吃惊地叫起来。“你真要去?升义哥,你真要去?”

男人有点窘,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他还有勇气对她解释:“银姐,为了三百块钱,我一定要去。在那边找钱很容易。”

“我听见人家说挖锡矿比充军还受罪,”女的担心地说。

“那是骗人的话,相信不得的。每年都有不少的人到那边去。那个来招工人的张先生告诉我好多人都在那边发了财,那儿工钱多,找钱容易,存钱也容易。挣个十万八万,也不是难事。我们这次去的人真不少!”

“那不行,我总不放心,任凭你说得怎样好,我总不放心你去,”少女固执地说。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我又不是一个小孩。我去了至多不过两年就会回来。张先生说得那么好:一年至少也有三五百块的工钱,在那儿做两年,我回来就可以安家了。你看这多好。”他说着显然是被那未来的美丽的幻景迷住了,他没有一点疑惑。

“那不行,我不愿意,”她接连地摇头说,并不去听他说话。“在矿坑里去挖锡块,有什么好处?在地底下爬来爬去,看不见天日,你会把你的眼睛弄瞎的。你那时候回来,哪个还要瞎眼睛的丈夫?”她说到这里脸上微微发红,不知道是因为最后一句话觉得害羞,还是想到别的事情心里有些感动。

“银姐,你太过虑了,”他用温和的声音安慰她,但是他已经不象先前那样地充满着信仰和快乐了。“我到那边去不会出什么事情。你看我的身子很结实,不怕什么病痛。我的眼睛很好,哪儿会瞎?你不是在咒我吗?”他说到这里便微微一笑,他笑得有点不自然,因为这时候他并不想笑。“在地底下做事情也很容易。张先生说矿里面弄得很好,不会伤眼睛。张先生又说那边待工人,非常好。”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露出笑容,显然她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她还是被那个思想苦恼着,她摇着头问:“张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骗人吗?你这样相信他!”

“你太多心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女人最多心,”他笑起来。“张先生是个好人,四十多岁,八字胡,圆圆面孔,说起话来,非常厚道。我敢赌咒他不会骗人!你看,这五块钱就是他给我的。你拿去,你给我好好地收藏起来。”他说着从蓝布领褂的袋子里摸出五个雪亮的银元,递给她。

她把银元接过来放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把它们轻轻翻来翻去。男人便把一只膀子伸去绕着她的颈项,把头紧靠着她的头。

“钱……钱,”她带着叹息地念着这个字。“就是为了这些钱,”她点着头说,就把银元揣在怀里,侧着脸看了看他,然后悲声说:“那么你答应张先生到那边去了,你真要抛开我走了。”她倒在他的怀里,身子抖得厉害,手蒙住脸,好象在哭。在她的眼前象梦一般地出现了他去了以后她的更寂寞、痛苦的生活。

“银姐,你不要伤心!”他看见她这样,心里也难过,同时他也为这次的分别伤心。看见自己所爱的少女流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在两年里面他会看不到这张年青的、美丽的面孔,听不见这温柔的、清脆的声音。自己一个人到那个陌生地方去做不熟习的工作,留下她孤零零的在公馆里受苦。这时候她还在喃喃地说:“你不要去,你不要抛开我去!”她说这话,她不肯放他去,她是有理由的。两年,七百几十天,并不是一个短的时期,尤其是对于她,她太年轻了,她的生活又是那么愁苦的。在那七百几十天里,她还不知道要吃若干的打骂,然后才可以和他见面。也许这其间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甚至把他的全盘计划打破。

夜已经来临了。一片灰白云遮住了半圆月,地上抖动着灰白的光。风动着芦苇,发出哭泣似的叹息声。草丛里蟋蟀叫得很凄切。忽然扑的一响,一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飞起来,向着水面飞去了。月亮刚从云里爬出来,周围给它照亮了一下,但它马上又钻进云堆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哭。他很想抛弃一切带着她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去。那时候她不会每天吃打骂,做繁重的工作;他也不会为了三百块钱到矿坑里去挖锡块。他们可以同住在一处过快乐的生活,没有人来妨碍他们。他又想起他所读过的旧小说和唱本里面的爱情故事,一男一女怎样相爱,怎样落难,怎样被人分开,而终于团圆。这一类的故事他知道得太多了,他常常想起男女关系,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那种旧的恋爱方式和结局。这种大团圆的结局现在又来打动他的心。他渐渐地又被那苦尽甘来的信仰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