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页)

“银姐,不要伤心,两年是很短的,很容易过去。我也晓得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日子很难过,但是我老是在这儿做木匠徒弟又有什么出头的日子?我们拿不出三百块钱,你的主子也不会白白放你走,你在公馆里头以后的日子也会比现在更难过。我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我去罢。银姐,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他用温和的声音一句一句地说,好象要使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

她早已不哭了。她依旧躺在他的怀里,仰起头向上面望,望着树叶,望着天空。她一面注意地听他说话。他的每句话都打动了她的心。

“银姐,我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嘱咐我?”

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然后她的嘴唇也颤动了。她说话,声音抖得厉害:“升义哥,我明白了。你为了我跑到远地方去挖矿,我心里怎么过得下去!我一个人受苦并不要紧,多几年少几年,都是我的命不好,我不愿意累到你!”

“银姐,你还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你我两个还要分彼此吗?命不好,不能怪到你身上。我这样匆忙地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想起来,是我对你不起。”

“你对我不起?升义哥,我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你才是!你要把我从火坑里头救出来,我遇到象你这样一个好人,我还会不知足吗?”女郎说着把头掉过去望着他的脸。两人对望着,一个脸在上面,一个脸在下面。月亮又从云堆里钻出来了。银白的月光洒了满地。树上,芦苇上,水面上都蒙着纯洁的月光。月光使他们看清楚了彼此的面孔和眼睛。眼睛都是亮的,但是并没有眼泪。少女的脸上似乎还有泪痕,然而现在它的表情又有点不同了。先是男的微微一笑,接着女的也笑了。

“后天大清早我就要走了,”他忽然低声说,好象在对自己说话。

“后天,这样快?”她惊讶地问,收敛了笑容,好象从一个美丽的梦里醒过来一般。

“后天一定要走,我的东西全预备好了。说不定明天就会走!”他这时候突然感到了留恋,但是他极力在镇压这种感情。

“后天在这儿就不会看见你了,后天人家就不会再看见你在木匠师傅店里锯木头了,”她叹息地说。

“不要紧,我的心会回来。在梦里我们还可以见面,”他这样安慰她。

“到那边去,要爬山吗?要过河吗?”她忽然正经地问。

“当然要——”

“人家说隔了山,隔了河,就不会回到梦里来。我不会梦见你了,”她绝望地打岔说。

“哪个说的话?便是隔了海的人也会梦到的!我每晚上临睡时,我会唤你的名字。我天天这样做,我就会在梦里看见你。”他说得很认真,好象极有把握。

“我也会这样做,”她温柔地说。“我天天都要替你祷告,祷告神明来保佑你。每天只要有空时候我就会想念你。我一个时候都不会忘记你。我吃饭的时候就想到我的升义哥也在那边吃饭罢,我睡觉的时候也就想到我的升义哥也在那边睡觉罢。神明会可怜我这一点诚心,他会把你好好地送还给我。”

“银姐,你这样想我,爱我,我便是为了你去死也值得。我遇到你这样好的女子,真是我的福气!”他感动地说,把她抱得更紧。

“升义哥,你怎么说这种客气话?你是我的恩人。要是我没有遇到你,恐怕我早已被折磨死了。我只有死心塌地地爱你,只怕我没有福气!”她说着便伸出手去抚摩他的两手,那一双手正在紧紧地抱住她的身子。她依旧斜着身子躺在他的怀里,头放在他的胸膛上面。

突然在蟋蟀的悲鸣以外响起了远处的狗叫,狗叫声在平静的夜里常常显得很可怕。

“啊,我要回去了,”她说,的确象从梦中醒过来一样,一下子把先前忘掉的一切全记起来了:太太,老爷,少爷,小姐,老妈子,以及其他的人和这晚上应该做的事情。太太的生气时的歪脸和恶毒的诅咒一样的责骂,这些又来恐吓她了。她毫不迟疑地挣脱他的怀抱站起来,说:“我应该回去了,不然今晚上会不得清静。”

“等一会儿,还早啊!不要这样快就走,银姐,我还有话要说,”他一把拉住她,使她又在石头上坐下。

“现在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他们会起疑心的,他们会晓得我们的事情,我还会挨打,”她着急地说,从脸色和声音可以看出来她心里的激斗。

他和她默默地偎倚了片刻,他忽然扶了她站起来,决断地说:“好,你回去罢,我也没有话说了。明天晚上我还会到这儿来,你要是有空,可以到这儿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