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11/12页)
头发和胡须凌乱的、惨白的、穿旧皮袍的蒋蔚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去,太阳升起时到达了和平门车站。
他站下,迟疑着。他没有钱,从苏州来南京时的那个经验令他恐惧。他站在柔弱的、发红的阳光下,站在栏栅边,看着站内的人群:他惧怕人群。他喃喃自语,希望想出一个法子来。
他觉得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并且企图侮辱他,他狡猾地、苦楚地笑着,不敢进车站。
“啊,有了,顶多两天,我走路!”他想,笑着。“滚开!”他向身边的肮脏的小孩说。
周围是忙碌的、喧闹的、因早晨而新鲜的人群:一列火车过站了。公共汽车绕着大圈子在阳光下面停住,车窗闪灼看,发出了悦耳的铃声。人力车在圈外奔跑着。白袖的、年轻的警察严厉地守卫着种植着花木的圆坪--蒋蔚祖机械地看着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的人们。
他看见一个穿着草色呢大衣的,胖脸的少年在一个妇人之后挤下车来。这个少年提着包裹,愤怒地、傲慢不逊地和一个中年男子拥挤,好像他非先下车不可,好像每一秒钟于他都是极可贵的。下车后他就束紧大衣向前奔跑。他底头发覆在额上,他底脸上有着狂热的表情。
“啊,纯祖弟!”蒋蔚祖想,移动了一步,用那种目光凝视着弟弟,以致于弟弟立刻便回头看他,认出了他。
蒋纯祖底大衣是旧污而破损。他把腰带束得极紧:显然他爱好那种苗条的风韵。
他向哥哥急剧地笑,即刻便露出极其严肃的表情来。他不知道怎样才恰当,因此他底表情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夸张。“哥哥。你,你怎幺在这里?”
“我要回苏州。”蒋蔚祖看着他,不满意,冷淡地说。“他们找你呀!”
“哪个找我?”蒋蔚祖严厉地说。“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去看同学,在那边。爹爹前天才回苏州呀!”“我晓得。”
蒋纯祖把包裹换一个手,焦灼地瞥了一下要去的方向,怜悯地看着哥哥。少年人底特色便是同时有很多心愿,很多表现;他们永远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多幺快乐的早晨!看,别人走到我前面去了!怎幺办呢?啊,多幺不幸!”他想。
“哥哥,你这些天在哪里?--你怎幺不买票?爹爹说你没有拿钱,你有钱幺?嫂嫂给你钱幺?”他不停地问,以兴奋的眼光看着哥哥。“啊,多幺快乐的早晨,太阳鲜红有霜,唱歌是多幺快乐!”同时他想。
“我没有钱。”蒋蔚祖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说。弟弟底兴奋的脸令他厌恶。
蒋纯祖看着哥哥,于是脱开了他底混乱的激动,开始了严肃的思索。
接着,带着他底严肃的、坚决的神情,他取出了钱,递给哥哥。
蒋蔚祖感动了。
“阿弟,你告诉他们,说蔚祖哥去了!”他温柔地说,靠在栏杆上。
“好的。”蒋纯祖回答,严肃地看着他。“你要吃东西幺?”蒋纯祖问。
“说我到苏州做和尚去了。”
蒋纯祖沉默着。
“哥哥,”忽然他说,带着他底那种激烈的表情,“你不应该这样想!而且你不能这样想!只有你一个人--是爹爹底安慰!”他说,好像饱经忧患的成人,但同时带着那种女孩似的单纯。“--并且我们大家都爱着你,并不只--”他想说:“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他流出了眼泪。
蒋蔚祖悲哀地哭着。
“弟弟啊!”他说。
“我替你买票吧!”蒋纯祖说。
“不,我自己买!”蒋蔚祖乖戾地说。“你走吧,我自己买!”他说。
蒋纯祖悲伤地笑了一笑,看着远处。
“哥哥,告诉爹爹,我记挂他!”他说,含着眼泪笑了一笑。显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的,但是唱歌有什幺快乐!”他想。走了开去。
由于自尊心的原故,蒋蔚祖又开始仇恨弟弟,而且心里非常傲慢,他走进车站,在人群里感到恐怖,又退了出来。于是他决定步行回苏州。--是严寒的、冻结的、晴朗而无风的日子,他底这个荒唐的旅程开始了。
他底这个旅程给蒋家的人们以可怕的不幸,他们多年以后还要为它战栗,随后多年,他底这个旅程在南京和苏州这部分社会里成了有名的故事。
发觉路程遥远无穷,他并不失望,那种强大的内心渴望引导着他向前。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能想像他是怎样走下来的:严冬,生病,无钱。人们设想他在钱用尽了之后是饿了几天的,有些人设想他曾经讨过饭,住在破庙和花子窝里。--
他的确在过镇江时便讨饭,但还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个老年的车站旗手收留了他,给了他炉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个农家底屋檐下,结果被农家收留。刚刚过年,而在这些较为平安的岁月,施舍是较易得到的。但他是异常的怕羞,每次总要给钱,或者临走时向别人啼哭--并且他总不肯说出他底姓名、来处和去处,他怕羞辱他底父亲。过镇江时他开始乞讨。在这种较大的城市里,生活纷扰,蒋蔚祖不再遇到古朴的怜悯和善良。他知道镇江有亲戚和佃户,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