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10/12页)

他露出愁惨的,柔弱的表情。

“你要怎样?要不要下乡去住?我想你隔几天回苏州看看。你回苏州的时候就说你三十晚上才到我这里,好不好?”金素痕说,恳切地看着他。

蒋蔚祖露出凶残的表情。

“不回!不回!”他说。“但是为什幺我要说谎?混帐东西!”他说。

“哪个叫你说谎呀!随便你好了,又不是我叫你来的!”金素痕说,痛苦得颤抖。

“你要怎样?”蒋蔚祖暴戾地说,看着她。“哈,我们底儿子!”他说,看着阿顺。然后他凶恶地走向衣柜。“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要想快快活活地嫁人!有本领你毒死我!”于是他又开始思索。他瞥见桌上的软糕,就站住不动,开始怀疑那上面有毒药。他笑,摇头,抓起软糕来。“阿顺,吃!”他说。

金素痕恐惧地看着他。看见她底表情,他更就确信。小孩畏缩地伸手接糕,他缩回手来,递给金素痕。“你吃!”他厉声说。

“何必呢,蔚祖!--”金素痕说,流下了羞辱的眼泪。“吃!”

金素痕接过糕来,痛苦地吃了一口,然后看着他。“啊,啊!这次又上当!”蒋蔚祖说:“能生能死,是大丈夫!”

“蔚祖!蔚祖!”金素痕痛苦她叫。“多幺伤心啊!”她哭,跺着脚。

小孩恐怖地哭起来。

“你伤心,我不伤心!不许哭,我死了你才不哭!”他厉声说。“阿顺,不哭,不要学她,她不要脸!”他温和地,然而威吓地向小孩说,“不要学她,也不要学我,做强盗,做贼,杀人放火都好,就是不要学我!你底父母是禽兽,你是小禽兽!”他在小孩底哭声里大声说,“这是畜牲底世界,你是小畜牲啊!我真高兴,你是小畜牲,将来你当兵,一枪打死!”

金素痕,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惊恐地抱起小孩来,并且蒙住了他底耳朵。她惊恐地可怜地看着蒋蔚祖,同时想起了汪卓伦底话:“想想你底儿子将来会怎样。”“蔚祖,”她说,她底嘴唇打抖:“你可怜我,你可怜我一点--”她难受地转过身子去。

她抱着小孩站起来,严肃而悲哀。蒋蔚祖站着不动,没有表情。他们听见了四近的繁密的鞭炮声。

他们听见了庆贺新年的、繁密的鞭炮声。在南京这个平坦的大城,在这些和平的年夜,鞭炮声密集如激浪,辽阔如海洋。安详的、和平静穆的香烟笼罩着这个大城。

于是在金素痕底丰满的唇边显出一个虔敬的,凄凉的笑容。接着她低低地哭了。

而蒋蔚祖走向窗边,凝视着楼下。

“啊,这样密的灯光,这样浓的烟气;又是一年在异乡度过了!”他含着泪水向自己说:“这个世界多幺和平!我要回苏州啊!我要回去,去祖宗底坟墓旁生,又在那里死啊!”

金素痕离开时没有再锁门。蒋蔚祖睡去,梦见了苏州底落雪的庭园:梦见父亲张着两手如黑翅,在这个庭园里奔逐着。随后他梦见父亲穿着朱红袍,走上了一辆华美的马车,而从车窗里探出二姨底慈善的、悲哀的脸来。在半醒里他继续做着这些梦。他突然坐起来,继续着他底永无休止的思想。窗上有安详的微光,近处有嘹亮的鸡鸣。

他觉得他是处在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觉得鸡鸣是一队矮小的兵士所吹的喇叭。他最近常常想到这一队兵士:矮小,活泼,庄严,灰色。他觉得这个奇异的世界正在进行着什幺神奇的事。

黎明的微光感动了他,他底脸温柔而羞怯。

那种渴慕的、温柔的光辉,如黎明时初醒的小鸟,飞翔在他底脸上。小孩般的微笑出现在他底脸上。他想到苏州底落雪的庭园,想到花怎样开放,他怎样酒醉,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底生活里的所有的温柔。他想到和平的、灯烛辉煌的年夜,以及妹妹所唱的歌--。

他在心里唱着这些歌。同时他听到鸡鸣,那队矮小、活泼、但灰色,严厉的奇异的兵士在破损了的道路上开了过去。他皱着眉,带着疯人的狡猾盼顾着。

“够了,够了!看她找不找我,她跑不掉,一定的!我要回苏州!”

他带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穿上衣服,冷得打抖,走下床来,打开了门。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好了好了,好便是了,不好便不了!”他说,看着房内,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他东张西望,偷偷地打开大门走出,跑过街道。

街道寂静有霜,空气鲜美,地上有鞭炮皮。天上有暗红色的,稀薄的霞照。

“好极了,这便是自由!”被冷气刺激得兴奋起来的蒋蔚祖想。“好极了,简直算不了什幺,通达人生,我一无挂碍,回苏州,我就上山出家!哈,多幺冷!多幺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