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9/12页)
“各位死人,各位尊神,我蒋捷三就要来了!”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警察们恐怖地看着他,在他身边战栗着。“走呀,走呀!倒楣!--”
“怕什幺?”蒋捷三厉声说。于是继续以可怕的,非人的声音向大树说话。
他把警察害得回去生病。他究竟看见什幺?他究竟想些什幺?他究竟怀念什幺?说些什幺?--没有人知道,警察们不敢听,并且不能懂得。他说了很多。显然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这是解说和安慰。
他是和这棵伟大的树一样,在严寒的黑夜里产生了奇异的,可怖的,迷人的东西。
蒋捷三看见自己底瘦长的,黑须的父亲走下树,向他走来。
“你不要找蔚祖,他平安。你也苦够了--这个世界完了!”父亲说。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父亲笑而不答,然后点头,隐去。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老先生,那边有人来了!”警察说,他们互相挨紧,现在已不是鬼,而是蒋捷三底发疯令他们恐怖了。看见有灯笼走近,他们高兴起来。
但蒋捷三站着不动。不看见灯笼。
“蔚祖!蔚祖!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说,转身迅速地走去。“蔚祖!蔚祖啊!”他喊。
午夜后,恐怖的,发烧的警察们送蒋捷三到家。老人惨白,冰冷,不停地说着话,倚在两位哭着的女儿身上走进房。“给警察一点钱,多一点!--”老人做手势,“他们骇死了!--蔚祖啊!儿啊!”
瘦长的,害眼的,活泼的警察在堂屋里向汪卓伦高声讲鬼。他们都确信他们看见了鬼。他们敢赌一只鸡。蒋淑珍走出来,哭着,数钞票。
“谢谢各位。”她可怜地说。“没有预备东西吃,家庭不幸--”她说,揩着眼泪。
但警察们不接受,因为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个家庭底苦难。他们跑掉了。
蒋捷三第二天坚持要回苏州,他想像蒋蔚祖已经回苏州。
在不幸的父亲追逐着他底幽灵奔跑的时候,蒋蔚祖依然被锁在那间房里。金素痕每天来看他,有时带着小孩。在这些争闹后,特别在妆扮了寡妇后,金素痕对小孩及丈夫发生了凄切的感情;并且有了某种热爱。在小孩被蒋家底人们抢夺后,她发现了小孩在她心上的存在,感到痛苦。以前她只是出钱养小孩,和养一匹狗没有什幺分别,但现在她觉得小孩对于她底凄凉的心和悲惨的生活是异常的重要。于是她把小孩从奶妈处带回家,好几夜抱着他睡在身边!醒来时感到他底柔软的小躯体,每次总热烈地感伤。她百般抚爱小孩--一切是已经铸成了,她对小孩发生了几乎是肉体的情爱。她发觉自己年岁增大,华美的时代已经过去,于是这种急剧的情爱给她以安慰:但又给她以新的痛苦。
在金素痕底生涯里一切都是急剧的,她所从而生长的是一个多变的、荒唐的世界。她是逞强的女人,她底愚顽的心里有着一些可悲的东西,这些东西支配她一生。
在这次的争斗后,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是确定地胜利了。她很痛苦,感到悲哀,常常想:怎幺会变成这样呢?为了什幺呢?而最不幸的,是她此后必得担负蒋蔚祖底命运。蒋蔚祖此后除了是她底发疯的丈夫外,不再是别的什幺了。常常的,在某种非人力所能战胜的,残酷的形势下面,人们底意志力变得无用,人们就求助于坦白的、谦逊的心灵;每个人底心里总有这一份东西的。现在,这个以残酷着名的妇人开始求助于这一份东西。她在深夜里醒着,静静地躺着,觉得自己底毁灭了的良知正在复苏。
她好几天孤独着,除了去看蒋蔚祖。她好像已经忘去了她底美丽的思想和感情。她穿着凌乱的衣服上街,忙着替小孩买东西,并且对一切朋友冷淡。蒋家底人们随后便知道了这些,然而他们讥笑她虚伪。
初一下午,她带小孩去看蒋蔚祖,给他带去了年食和一个平凡的妇人所能有的爱心。她在蒋蔚祖房里坐了很久,看他以令人难受的姿势抚爱小孩,对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
她问他觉不觉得有病,问他想吃什幺。最后问他这几天想些什幺。
蒋蔚祖思索着,他总是思索着。他不回答,走来走去。他这几天在想着父亲。他对金素痕持着傲慢不逊的态度。
现在他觉得他对金素痕是很有权威的。他觉得金素痕已经向他屈服了。
“一个女人算得什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恩爱是父子!”他走来走去,想着,“我简直是禽兽,她在骗我!她这两天倒不开玩笑,但是为什幺她让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海阔天空!我是记得那一对燕子的!它们明年春天一定要飞回苏州!”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