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8/12页)
在这个晚上,熟人们假若看见蒋捷三,便不能认识他。他高大,裹在卑微的黑衣服里,脸上有某种异常的颜色,和一切人们无关,走过一切人们身边,像一座活的纪念碑。更特殊的是在他身边走着三位黑衣的警察,他们像在守护这座活的纪念碑。
他脸上有那种颜色。他底脸整个地显得发黑,显出憎恶、疲乏、兴奋和焦灼。他向人堆里迟钝地眺望着,证明了那里没有蒋蔚祖,便迟钝地移开去。警察们焦灼地跟着他。他们希望休息,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发疯。
蒋捷三迟钝地,冷淡地,执拗地走进了金小川家,不理会堂屋里坐着的人们,向各个房里张望,最后领警察们上楼。全宅的人们都跑出来,涌在楼梯口看这个有名的老人。老人慢慢地上楼,猛力推开每一扇房门。没有看见第一间房里的妖冶的女人,没有听见她底笑声和吃惊的叫声,走向金素痕底卧房。
他用同样顽强的姿势猛力地推开门。他底心因希望而发抖。
房里亮着灯,但没有人。他走进去,看橱后,看床下,又打开橱来搜查。看见周围尽是苏州底古董,他动手搜查文契。他向金小川要钥匙。金小川说钥匙在女儿身边。他点头,看着周围的古董,没有说话,迟笨地走出来。在楼梯口遇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就愤怒地皱眉。
警察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出来。
他是非常的失望,他四肢软弱,头眩晕。他又看见他底蒋蔚祖在寒风里倒在路边。他沿小路走去,用手电照射着;时常照见躺在屋檐下的、无家可归的穷人,他在惊骇里好久地照着他们,于是给他们抛下几块钱。他们穿过大街。已经过了九点。小巷子里黑暗而静寂。寒风在哭咽。
这个不幸的老人就是这样沉默而顽强地走下去。他每次总觉得蒋蔚祖躺在街角,但每次总失望,失望和痛苦已经超过了限度,但他顽强地在寒风里走下去。
又走了一个钟点。警察们不能忍耐了,公推他们中间的会说话的一个和他交涉。
“老先生,”这个瘦长的警察毕恭毕敬地说,手贴在裤缝上,在寒风里抖索着,“其实你明天来还是一样的。我们明天都来。小姐们等您回去。再幺,我们好销差。”
蒋捷三用手电照着他,他流泪,霎眼睛:他害眼病。“我给你们钱。”蒋捷三顽固地低声说。
“啊,哪里话,老先生,我们职务--”警察笑;同时他底两位伙伴帮着他笑。“冷哪,老先生,您老不冷吗?”他说,接住了钱。
“老先生,要过年了,凄凄凉凉的。”警察活泼地说,随着电光跨着大步。
蒋捷三照射每个门廊,每个壁角,向前走去。他少年时曾经和这一带地方很熟悉,妹妹底家原来就在这一带的。少年时他曾经带着骄傲的、顽强的心情走过这些小街,--它们到现在还没有变样子。这些灰砖砌成的老式的房屋已经矗立了一百年--时间是流逝得如此之快。在走过一个颓败的庭园时,蒋捷三看见了他所熟悉的那棵巨松。这棵伟大的树竖在天空里,在寒风里发出粗糙的声音,黑压压地覆压着,守卫着颓败的庭园。
“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想。
他怀着恐惧的情绪看着大树和寒天底星斗。走开这座废墟时他哭泣--他自己不知道他哭泣。他又回头看着树。寒风尖利地呼啸着,巨树发响--“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他低声说,站住不动了。近处有狗吠。
“老先生,大树,三百年了!”警察快乐地说,显然有些恐惧。
蒋捷三站着不动。寒风吹起了他底围巾。突然他看见树上坐着人,并且吊着人。他看见树上吊着戴乌纱帽的宰相和一个女人。他看见他底蒋蔚祖坐在树上,在笑,腿在树枝间摇摆。
“他是死了,我底蔚祖!”老人想,他底手电落了下来。
“有鬼,”他说,“有鬼,有鬼,那里,你们看!”警察们挤在一起,假装不在乎。
“老先生,不是--啊,快些,你拿手电照!照呀!”
蒋捷三站着,颤抖着,警察们互相抢手电,但手电已经跌坏。
“老先生--;我说--我们走--”警察之一说。“怕什幺呀!”瘦的,害眼病的,活泼的警察说。“我就不怕,看吧。”于是他两腿抖着向颓倒的围墙走去,并且叫出声音来。他在逞强,但他在和自己开玩笑,这个好人!立刻他恐怖地跑回来,抓着他底伙伴。
“不要怕!”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
年轻的警察们发觉他是最勇敢的,就围住他:有人抓住他。可怜的老人伸手保护他们。他继续看见鬼们底活动,继续看见他底可怜的蒋蔚祖:他底腿在树枝间摇摆。他站着,信仰自己全生涯底正直,向鬼们祷告着。寒风呼嘘,狗们远远近近地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