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13/18页)

“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

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底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

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

静寂着。于是有了老姑妈底哭声。于是蒋淑华和沈丽英哭。

“混帐东西,瞧瞧看吧!”金素痕,这个喜剧底失败了的主角,痛苦地颤抖着,快步走出灵堂。

大家哭着跑进布幔--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敢向里面看一眼的。老尼烧了纸钱,低低地念出声音来。

在布幔里,在尸体旁边,大家发见哭得失去知觉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边;女孩眼里闪耀着和蒋淑珍底同样的表情。

大家扶起姨姨来,恐怖地高声啼哭着。

惨白的、孤独的、迷醉的蒋纯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见这一切,以可怕的敏锐感觉了这一切,站在黎明底微光里,没有哭泣的欲求。

他底工作是看,并感觉这一切,这件工作使他惨白,迷醉。在这件工作里,他底年少的感伤不够应用了,他完全被动,但自觉地记忆了这一切。--觉得它们将是极重要的。他混乱,怯弱,心里狂热。首先他认为金素痕是可恶的,但后来,她煽动了他底狂热,使他认为她是真的英雄。在这个少年的,野兽的,狂热的心里,一个浪潮击退另一个浪潮,善恶的观念是不能固定的。

蒋淑华在她底怜悯里哭泣时,他,这个野兽,是猛然感到绝望--可怕的绝望。蒋蔚祖高声喊叫时,他颤栗着,期待发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风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蒋蔚祖和蒋淑珍木然地站在灵前时,在黎明的冷风里,他感到喜悦和恐怖。他觉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亲而又可怕的朋友。

于是在少年的狂热和迷醉里,人间底地狱展开了它底全部图景。他觉得到处有火焰,幽暗的,绝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动脚,怕踏到火焰上去。“他们不动。要是我一动,他们会不会追我?”望着哥哥姐姐,他想。“不,不会,我说,大哥,大姐,我们是相爱的。”他想,站在绝望中。

终于他向前走动。--他不知怎样能够走动了的。“爹爹,他望着我!但是我们是永别了!”

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面前。

姐姐阴郁地看着他。

他看着哥哥。

哥哥冷酷地看着他。

蒋纯祖,突然温柔地,怯弱地笑了,悄悄地走出了灵堂。“我从此失去了一切。”他想。他明白这话底意义。他走进黎明的花园。

他在寒冷和微光中走过低垂的,枯萎的花木,走过肮脏的草坪,走过假山石,在上面坐了一下,走进了阴暗而潮湿的松林。

树干是潮湿的,草上有露珠。顶上盖着繁密的,昏暗的枝桠,天空露出淡蓝色。地上有松实和枯黄的松针,周围是浓郁的,寒冷的香气--一种深邃,一种理想,一种渺泛的梦幻。

蒋纯祖扇动破污的大衣,像鸟雀扇动翅膀,踏着潮草走近池塘。他在湿草上坐下来,觉得这样好些。

“我要在清水里照一照自己。”他突然想,站起来,走到水边,弯下腰。“呵!水是臭的!”他想,看见了水里的乱发的,瘦削的影子。

“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他迷乱地想,叹息着,坐在池边。“我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想,笑着温柔的迷惑的笑。

太阳升起来,天空有美丽的云霞,有水滴从树上滴下。

蒋纯祖变得虔敬。在孤寂和寒冷里久久地坐着,变得安静,深邃。他坐着不动,不看什幺,感到一切,感到黎明,花木,水湿,香气--这一切都被甜美的悲哀染得更柔和。

墙外,远处,有妇女底清脆的歌叫声。花园在深沉的静寂中,蒋纯祖感到它底渴望的呼吸;感到冬日离去,春天到来的鲜美的气息,而在这个气息下面沉睡着致命的悲哀。一切少年人,都深深地感到这鲜美的气息,和沉睡在它下面的致命的悲哀,一位虔敬的,美丽的,悲哀的女性象征着少年们底将来的命运。--“是的,我现在又安静了!在黎明里,在树林里,一切是多幺好!”他想,有着迷恋的,温柔的心情。“我知道他们会这样,我心里很悲伤,我知道我底命运很凄凉--比方说,这个世界是渺茫的,我站在它底边上,望着那不可见的远方,前面是升起来的太阳,我什幺都不带,一切都不顾忌,我就出发了!”他轻轻地,温柔地向自己描写着,笑着。他要眼泪,于是就来了眼泪;他要歌声,于是就来了歌声。他觉得有谁--那个悲伤的,美丽的谁--在爱抚他,他轻轻地向她说着他自己底“一切秘密”,而且流着泪。“我是很坏的:我心里是很坏的!”他说。于是这个谁回答他说:“不,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不,不,也许是的罢,不过我偷过别人底东西,在那天--”他说。但那个谁向他笑,并且说:“你底心是好的,你不应该受苦!”--“啊,谢谢,谢谢,是的,”他点着头。“一定要唱,美丽的,你一定要唱--‘从此回到故乡里!’”他唱。“是的,是的,前进!前进啊!”他热情地叫了起来;他是在指挥着一队兵士。忽然他回头,看见了汪卓伦,脸红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