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11/18页)

她闭上眼睛,看见了血。

“不看,不看!想别的事情!多伤心,爹爹丢下我们了,怎幺办呢?小孩子怎幺办呢?还欠冯家贵工钱。他是只有一个人,在我们家里一生!他难道不想自己有一个家吗?他年轻时难道没有一些事情吗?血!那样敬重,那样好!血--不,不是血啊!”她痛苦地叫:“淌了血,一个人能活吗?他那样动弹,淌血,他们打架,有仇吗?不准偷东西,就打人吗?就是偷,又有什幺关系,能偷多少呢!血!--你看那血!”

她在血底想像--死亡底恐怖里朦胧地睡去。

※ ※ ※

黎明来到前,经过了计谋、讨论、说服,直接的冲突爆发了。蒋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亲,告诉了她应该怎样做,领她走出卧房。

母亲走着骂着。骂女儿,骂女婿,骂蒋少祖--但未骂媳妇。步到媳妇门前,她开始高声地叫喊起来。

“是愈过愈狂了呀!连我也忘记了呀!”她叫。蒋淑媛焦急地制止她,但她举手要打人。

她是糊涂,性急,恐惧。

“小婊子呀!你狂了呀!”

金素痕打开门,站在门槛后。

“妈!”她叫。看见了蒋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幺进来吧!”她说。

“妈,您老人家听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还是享享福好!当您老人家面,我们分家!您老人家以后到蔚祖那里住!”她大声说,然后冷笑着看着蒋淑媛。

“素痕,你太欺人!”蒋淑媛说。

“什幺?”

“你做威做福,挟天子令诸侯!”

“吓--!”

“你混蛋!”

“你混蛋!”

于是,在妇女们心里,妒嫉的愤怒的情热爆发,她们脸变白,喘气,时骂了起来。同时老妇人开始叫嚷,举手要打人。她是要两个人都打。但她们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里去。叫骂继续着,疯狂而陶醉。蒋家底人们拥进了房。仆人们全体围在门前。

看见这幺多敌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蒋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带着讽刺的,快乐的笑容在房里走动着,开抽屉,翻衣柜。她是这样的有把握,沉醉于这个斗争,企图延长这个给予刺心的愉快的时间,在房里走动着,而穿过仇敌们,使他们让路。

房里的人们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脸上有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底这种行为,是曾经预先和他商量过了的;他的确觉得如此。

“好,现在你们都在,我们出去说!”金素痕抓着一张信笺,笑着,低声说,觉得这里全是朋友;全是给她以热烈的抚爱的人。“淑珍姐呢?”她问,笑着走出房。的确的,假若不是那种逼人的,外在的严肃,她就要笑着伸舌头了;因为她是这样的快乐。

她走进灵堂,大家跟着她。蒋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面,企图解除自己底被动地位;并且,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竞争。

灵堂,点着少数的烛火,在黎明前,是森严而寂静。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烧着纸钱。金素痕和蒋淑媛同时走近供桌,同时看着老人底遗像。

金素痕皱眉,抖头发,笑着露出牙齿来。她底这种精力,这种气焰,以及她刚才的那个奇怪的,几乎是友谊的快乐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会胜利:她,这个醉了的女人,是以她底无上的精力和热情,在死亡底庄严的场所嬉戏。“当着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说实话,是不是?”她露出单纯的,直爽的态度来,嘹亮地说。她底下颔在颤栗。她打开手中的信笺。

听到这个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轻蔑和失望,转身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支起头,用脚轻轻地拍地面。除了蒋淑媛外,大家都坐下,并且扶母亲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静。皮肤松弛的,大眼的,惊怪的老尼抬头看着他们。

“她说什幺?”母亲问,伸头到女儿嘴边。

“说鬼话。”王定和回答,未抬头,继续用脚轻轻拍地面。

“什幺!素痕!你敢说!”母亲大叫,跳了起来。

金素痕抬头,又回到纸笺上去。她底脸沉思而冷酷。“这里是定和姐夫底账。这里是二弟拿去的,镇江车站左边,正街,洪家坊,”她用流畅的,清楚的低声说,“这里,南京,严家桥,石婆巷,水西门,在你们手里。这里--现在我们弄清楚。也是爹爹底宿愿。”她说,抬起头来。“我先问你,你把田契抢到哪里去了,素痕!”蒋淑媛严厉地说。

“那你请问蒋少祖!”

“爹爹亲口跟我说过,下关的地皮--”

“老人家亲口跟我说,”金素痕,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遗像,说:“南京的房子是留给阿顺的,我也不多争,要是这一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亲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