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9/18页)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幺?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后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底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底王者安置了他底大座位--他底父亲底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有十四支,它们底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底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底光明中,蒋蔚祖底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底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底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幺话说呢?”

“你底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幺弄成这样,点这幺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幺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底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底儿女吗?”他跳下座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幺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幺?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底嘲弄的声音说。“开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于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底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力推开门。

“怎幺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幺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幺多的蜡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