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10/18页)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底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底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底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底心,我底心,我们底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底心,他底心,你们底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底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

后院有叫声。仆人报告冯家贵和一个男仆打架。

老头子醉了,但依然从床上爬起;这是由于多年来的强有力的习惯,他不觉得他底深夜出巡已经毫无意义;他挂念蒋家底安宁。他披着衣服,蹒跚着,走进吹着冷风的花园。

在梦里他梦见主人。现在,他穿过假山石。这里没有灯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底花园令他悲伤。像多年来每次一样,他提着标着红字的灯笼走过假山石。仔细地察看着。

这种辛苦的夜间工作是这个老独身者底快乐之一,因为在深夜里他可以更亲切地观看蒋家和感到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是呼吸在他底保护下。家里有更夫,蒋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他底这件工作,但他惯于失眠,不愿放弃这个快乐。

这个夜里,脆弱而忧伤,他觉得他底这个快乐是没有多久了。他远离了孝衣和纸钱底工场,提着灯笼走进最幽僻的处所,而在茅亭边的石桥上停下,回望光亮处。他听见微弱的、安静的、神秘的声音,好像花园在呼吸。于是,他吹熄灯笼,站在黑暗中。

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底记忆,他底爱情,他底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底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底王座。

他束紧棉袄,蹲下来,面向着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脸上的枯索的皱纹叠了起来;那种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晓得我底弱点和你们底强处,我早就晓得!我也曾警戒过自己!但是我就是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顶好!”这种笑容说。

“一生辛苦,那样有钱,到头来也如我冯家贵一般啊!”冯家贵想,带着那种明暗的、真率的、傻瓜的笑:“叶子落了,水干了,人散了,又冷,我来把花园扫干净吧!清明时光,我来上上坟吧。老太爷,我们别的都不想吧。--启明星星亮着呢!--”这个王者,在他底安宁的梦境里,对自己说。他看见有人影越过假山石。他站了起来。

“哪一个,站住!”他大声叫。随即他跑上前去。

年轻的男仆站在假山石旁,提着偷来的包裹。他似乎很大胆;实际上,在冯家贵底这种威严的喊叫下,他无力再跑;一瞬间他是吓昏了。冯家贵以威烈的眼睛察看着他,并且冷笑着。

男仆镇定下来,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滚蛋呢,还是挨打?”冯家贵笑着问。“冯家贵,清醒点,换了朝代了!”

冯家贵站着不动,颤栗着,笑着。这句回答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于是,突然地,他扑上去了。男仆退了一步,没有时间叫喊,他们扭做一团。

好久之后,冯家贵叫出了可怕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了,有的掌着灯。有人喊打,但没有人拉架,于是年轻的男仆更猖獗。可怜的冯家贵是已经支持不住了。在主人们跑近来时,冯家贵正被推在假山石上。他底光头和石块相碰,发出沉闷可怖的声音。

男仆叉腰站着,野兽般盼顾着,在蒋淑媛底命令下就缚。

在冯家贵倒下去,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是有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人们;灯光在风里摇闪,暗影摇闪。蒋淑媛用刺耳的尖声发了命令。

蒋淑珍,听说冯家贵和人打架,感到锐利的痛苦,从昏倦里醒转,提着衣服,跑进了花园。但正当她惊怖地跑到时,冯家贵倒下了,在石头上碰出声音,流出了鲜血。她看见了这一切。她凝视着鲜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可怕的--倒在蒋秀菊肩上。但她底眼睛还睁着,凝视着鲜血。蒋秀菊没有十分注意她。没有人注意到她底这种凝视。她好像要记住这种流血:从一个活的生命流出来的鲜血。当冯家贵被扶起时,蒋淑珍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暗影里,眼里有怀疑的,痛苦的,嫌恶的表情。她觉得她底脸上有血。她觉得她底喉管里有血。“为什幺他流血?是你们使他流血的吗?是我吗?为什幺你们使他流血?”她底怀疑的,嫌恶的表情说。她觉得全部生活,全部爱情都崩毁了,上面染着人血。于是,她幽灵般走回来,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