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12/13页)

“我还喜欢那些东西,那些人吗?我什幺时候喜欢的?”她想。在这个思想底下,她底心冷静地说:“风、雨、疯子丈夫,疯子我,多幺可怕!”

“为什幺没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说过!”她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叫。然后她沉默,环顾着,看见了刚才不曾看见的:烛光、桌子、剥落的墙壁、翻倒的椅子;并听见了清晰的雨声。这一切刚才组成了那个奇迹的境界。但现在还原成生活的、平常的存在了。她觉得在它们之间,在墙壁和椅子之间,在椅子和床铺之间,在它们之上,是存在着绝对的空虚。她赤着脚,站住不动。雨声清晰;水滴落在石阶上。

她转身向着疯人,希望从他得到拯救。

蒋蔚祖打开后窗,站在窗边。风吹进来,烛光闪摇;江流底呼声更大。蒋蔚祖有安适的、沉思的表情。他底发亮的眼睛作着空虚的凝视。

金素痕想到应该哀求蒋蔚祖,使他动情。这是一条正当的路,被哀求的蒋蔚祖将激动而醒转,因此便可以达到她,金素痕底希望:过一种正直的生活。但这种努力在金素痕又是极难做到的。必须有真挚的激动,死灭的呼唤,用一种辛辣而高尚的计谋,使疯人回到初婚的回忆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着,集中着她底力量。

对破灭恐怖的意识和最后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种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这一次--她刚发过疯--成为纯洁的:蒋蔚祖是就在面前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但这个女人有一种假想,她认为一个强烈的动作可以达到内心底真实,在希望底鼓励下,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极不相称地,她是在理智地考虑着她应做的动作。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她是过于空虚和疲乏了,那种渴望,那种燃烧,是非从外部激起不可。她在唤醒悲哀,采撷她底最伤心的记忆--没有感到目前的景况是最伤心的。她听雨声:水滴落在石阶上。酒醉已经过去,夜已经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被父亲无理地侮辱过。她觉得这是很伤心的;现在的一切从那时就开始了。她记得,晴朗的天气,坐着马车,她被父亲从马车上推下来,叫着说:“我不要你这个婊子女儿!”她没有哭,独自寻路回家。她记得是晴朗的天气,春天的空气里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儿底悲伤。--

她痴痴地站着,觉得她是悲哀的。她向着蒋蔚祖,这个人是给了她那幺多财产和那幺多苦痛!她听见雨声。--“蔚祖--”她用悲凉的大声说。同时焦躁,混乱,失去了悲哀。

空虚站在她和蒋蔚祖之间。

“不,不成,不成!怎幺办!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唤着,悲哀地摇着头。假想帮助了虚伪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实的悲痛是:混乱、焦急,感不到蒋蔚祖底生命,得不到心灵底深刻的和谐,在这个瞬间,她发觉了自己多日以来并未感到蒋蔚祖底生命。她所需要的蒋蔚祖是魔鬼的蒋蔚祖和天使的蒋蔚祖,却不是痛苦的人的蒋蔚祖。

蒋蔚祖怀疑地、淡漠地看着她,警戒着自己不要受骗。

金素痕呻吟着,混乱地流着泪,带着她底痛苦,把这种痛苦当作向蒋蔚祖悲悔恳求的纯洁的、苦难的妻子底痛苦,投身在蒋蔚祖底脚下。

“我知道你心肠慈悲,我知道你为人高洁,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说,“记得从前吗?记得你讲的那些故事吗?蔚祖!我是苦极了,我只有你,对天发誓,要是说假话,我金素痕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底蔚祖--”触动了命运底永劫的创痛,金素痕伏在蒋蔚祖脚下高声啼哭了。

蒋蔚祖牵着她底手,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她底哭诉,以疯人底心灵分辨何者是真实。听到最后,他眼里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

“那幺蔚祖,可怜的蔚祖,你醒醒,醒醒,从今以后--”

“不是可怜的蔚祖。”蒋蔚祖细声说,思索起来。于是他脸上有了僵冷的、可怖的表情,他底眼睛瞪着,面颊抽搐着。“醒醒,醒醒,不然我们要永远分开了!”金素痕仰着头说。

“永远分开算得了什幺!你要耍花头你去吧--蒋蔚祖今后惟正直为人而已!”蒋蔚祖大声说。

在金素痕底混乱的、徒然的、热恋般的悲诉和哄骗里,蒋蔚祖底妒嫉的心转向了他自己底道路,得到了防御。他把孤独的自己推向一个更大的、更严酷的孤独,得到那种信念,即他是永恒地孤独。他仰起脸来,听见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里,江流底悲惨的、遥远的呼吼。

“听吧!你们听吧!”他底仰着的面孔说。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来,痛恨刚才的虚伪--她所追求的、无法理解的蒋蔚祖使她虚伪--颓丧地倒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