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11/13页)

蒋蔚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眼睛底迅速的、活泼的闪瞬,静止地、懒惰地、淡漠地看着她。

金素痕从床上猛力跳起来,大声哭叫,撞东西,跳着脚在房里乱窜--可怕的疯狂。但她忽然寂静。她跑向门,打开,把偷看着的女仆残酷地踢下楼梯去。女仆叫喊,她猛力闭门,寂静地站在门前。可以觉察到她底丰满的身体在这种寂静里的燃烧般的颤抖。蒋蔚祖站起来,露出牙齿,向着他底蜡烛。

窗外已经黑暗了,雨落着。金素痕向着烛光。

“原来这些蜡烛是这幺好!原来这房里一切是这幺好!这幺好!”她忽然想。这些蜡烛,这房里凌乱的一切,在她底酒醉里,唤起了她底肉体底欢快的颤抖,愤怒的发作突然过去,她是柔弱,深深的忧伤。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惊。她跑向蒋蔚祖,抓住了他。

“为什幺你这样!你这样!为什幺你这样可恨,可恨,永不清醒!为什幺留给我这幺多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摇晃着他。“我做坏事,做恶事!做不要脸的事,全是因为你,我底永生永世的冤孽呀!为什幺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为什幺你像死人,像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视着蒋蔚祖底搐动的、可怖的脸。

“原来这样可怕,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人?是不是?这里多幺阴惨!”她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话!”她说,夸张着她底恐怖。“你喝醉了。”蒋蔚祖说,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说话,说话,你再说!我说过,叫你说你就说!”金素痕带着夸张的恐怖,叫。

但蒋蔚祖沉默着。

“我叫你说!”她厉声叫。

蒋蔚祖阴冷地向着她。“今天绝不受骗!”他想,凝神,希望听见江流底悲惨的、孤独的呼吼。

“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你总叫我难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着,流下虚伪的眼泪。“再不做声,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说。

蒋蔚祖底面部狞恶地动了一下,她举手打他底耳光,他脱开,并且推翻椅子,金素痕颤抖着,脱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闪到床上,顺手拉倒了帐子,坐在帐子底凌乱的堆积中,他忽然抬起脸来,带着骄傲,带着疯人的冷静。

“你不许动!”他用尖锐的声音命令。

金素痕赤着左脚跃过了翻倒了的椅子,脱下了另一只皮鞋来抓在手里,在那种奇怪的嫉妒里颤抖着。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你不许动!你听!”蒋蔚祖仰着脸,大声说。

蒋蔚祖叫金素痕听,有了静寂。外面吹着风,孤独的屋子是在风雨中。金素痕得到提示,皮鞋从手里落下,注意到了在这个孤独的屋子外面作孤独的运转的广漠的世界,听见了她所要求的,听见人在攫取着什幺又遗弃着什幺的江流底深沉而遥远的呼吼。房里烛光摇闪,蒋蔚祖仰着面孔,紧张而冷酷。在这种孤独中,一切怪诞的行动都是可能的,一切虚伪的假想都可能实现;金素痕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在这个瞬间金素痕宁是感到奇异的自由和欢乐,热情是做着疯狂的飞翔,而假意的颓唐和哀怜是被这个激烈的动作变成了奇迹的真实了。她流泪、战悸,并且笑着讽刺而辛辣的笑,听见了深远的风雨声,感到自己是起伏在黑暗的波涛中:经历到绝望底快乐。

是在这个深沉的、孤独的洞穴中,疯狂而濒于毁灭的生命作着侈奢的嬉戏。蒋蔚祖对这一切,对自己底严厉而尖锐的声音是有着极大的酷爱。他乐于看见在他底喊叫下,金素痕倒在地下;在这一切里,在风雨、悲泣、烛光、朦胧的暗影和他自己底冷酷的、表现出独特的对生命的意识的动作里,是有着他底壮烈的诗。

金素痕底身体蜷伏在暗影里,但赤裸的脚在烛光下颤动着。没有任何言语,任何人间底言语都将破坏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疯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维持着这个时间吧!不要过去,留住!这是多幺好!”在风里摇闪、倾斜的烛光说:“想想吧,假若这个时间过去,会有什幺到来?好可怕!”

“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什幺?”蒋蔚祖笑着,说话了,“你还喜欢漂亮的衣服吗?你还喜欢身外之物,富贵荣华,勾心斗角,--还喜欢吗?车马水龙,筵席歌舞,男女追逐,吓,多幺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吗?你哭,你只在这里才敢哭!这个世界上,岂有你哭的地方!”他笑着。他底眼睛活泼地闪瞬着。

金素痕虚伪地呻吟着。

“岂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吗?”她想,于是,在这个对生活的思想里,那个虚伪的境界破灭了。她恐惧地挣扎着,发出了虚伪的呻吟。“好苦啊!好苦啊!”她虚伪地想,企图恢复刚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