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10/13页)

她不能失去蒋蔚祖了。在财产底陷阱里,不能从形式上失去他,在一个女人底痛苦上,不能从内心里失去他。前者是很简单的,因为蒋蔚祖总是她底丈夫;后者则纠缠得可怕了!--金素痕变得永不满足,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

蒋蔚祖来南京,自己选择房子,住在下关:这间房子临江、孤独、简陋。他不许修理,并且不要一切陈设,除了他自己所高兴,所创造的。开庭时他作为金素痕底丈夫出席,不说一句话,母亲在被告席里对他哭喊地咆哮,他显出不耐烦,没有终庭便离席。他时常戴着破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钱来交结野小孩和流氓。他时常睡在破庙里,那是流氓们赌博的处所。在家里,白天,他关上窗户,点着无数的蜡烛,并且常把衣服和被单堆在地上、床上、柜子上。这种辉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是他那天在苏州发现的。有谁干涉他,他便凶暴地咆哮。

在春天,阴雨的天气,蒋蔚祖坐在他底王座上,谛听着雨声和人声,谛听着江流声,激发着内心底忧伤,唱着歌,唱着诗。

他在桌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今后惟切实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会来,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间的地位已经调换了。金素痕,在这个多雨的春季,每隔两天必定来一次下关;她底这种行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她底最初的努力便是要蒋蔚祖离开这间阴暗的屋子,在这个失败后,她便努力使蒋蔚祖同意她底房间陈设,其次她要求蒋蔚祖不把房间弄乱--然而这一切全失败了。

于是金素痕声明说,要是他,蒋蔚祖不照她所说的去做的话,她便永不再来。

蒋蔚祖看出她底决心,答应了她:不弄乱房间,并且不点蜡烛。但不到一星期,他便又醉醺醺地在烛光间唱起歌来了。这次他是永不再放弃了。

在南京,在财产底陷阱里,存在着这种怪诞的、暴乱的夫妻生活。颓唐的金素痕又开始了放纵,然而,无论怎样,她总无法忘记她底孩子和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说这是一种热恋,也是可以的;走了应走的路,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对这个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变成了蛊惑的恶魔,并且变成了心灵底阴惨的控制者了。在他们之间,不是黑暗的迷乱,便是绝望的空虚。那种绝望的空虚,较之人间底血肉的痛苦的,是要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对于人类,阴惨酷烈的地狱,较之飘渺广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爱得多的。

金素痕和蒋蔚祖,是如地狱的幽灵似地互相纠缠着,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们身边,广大的南京是在营着怎样的生活。

这天黄昏,阴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来的时候,瘦削的、苍白的蒋蔚祖正伏在窗槛上,抛东西给窗下的褴褛的小孩们。窗户里面是照耀着熊熊的烛光。

显然这些小孩们都和蒋蔚祖熟悉,并且喜爱他。当他抛下撕碎的布条和毛票来的时候,他们就发出欢呼,在泥泞里争夺。蒋蔚祖,当他抛下东西去的时候,他底眼睛快乐地闪瞬着。这种闪瞬有一种特殊魅人的地方。这种闪瞬暂时缓和了他底僵冷的、无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细的灼烧的声音叫。

“蒋蔚祖,蒋蔚祖!多一点,蒋蔚祖!--你底老婆,蒋蔚祖!”金素痕下车时,孩子们叫。

蒋蔚祖用眯着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们摇头,继续抛下铜元和毛票来。

“好呀!好呀!”孩子们在泥泞里抢夺着,滚在一起,蒋蔚祖欢乐地大声叫。

金素痕站在雨里,提着绸衣,愤怒得发抖。

“混蛋,他故意这样叫!”她想。

她凶恶地驱赶了孩子们。她捉到了一个,夺回了毛票和铜元,并且举手向他底鼻子打去。

“蒋蔚祖!啊啊!蒋蔚--”小孩哭喊,向蒋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头看丈夫,小孩就逃开了。褴褛的小孩们跑过柏油路,雨在阴暗里落着,小孩们齐声唱歌。

蒋蔚祖,天大的闷葫芦,蒋蔚祖,讨个老婆滑都都,天大的闷葫芦!

细雨在阴暗里落着。蒋蔚祖底忧郁的、苍白的脸向着孩子们。他向孩子们摇手,然后从窗口消失了。金素痕发上和肩上都打湿了。她蒙着脸,站在阴暗里。忽然她尖叫了一声,上前冲开了门,脚缠在飘曳的绸衣里,跑上了狭窄的、旧朽的楼梯。

蒋蔚祖坐在从苏州运来的、父亲底大坐椅里,脚搁在桌子上。周围是辉煌的,摇闪的烛光。他底眼睛低着,他底脸阴沉。

他处在无欲望状态,没有注意金素痕上楼。他在用心灵谛听,听见雨声和从后窗传来的长江底悲惨的呼吼。他觉得在这一切声音之外有脚步声,他抬起眼睛,但立刻又低下。“蔚祖!”潮湿的金素痕站在烛光中,做着痛恨的,要从地上跳起来的姿势,以尖锐的,严厉的声音叫。然后失声哭泣了,跑向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