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12/14页)
现在,刮着大风的温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这首先是一种严肃的惊异。他告诉自己说,他和王桂英再无关系。于是他明白了他往昔对她是如何的自私;他告诉自己说,他希望她现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于是他开始分析,并判断王桂英和他,蒋少祖底过去。这个工作他做过多次,但都失败了。这一次,他觉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过去是热情、浪漫、被西欧的自由主义、颓废主义以及个性解放等等所影响,是像目前的一切青年的一样,值得怜悯的。他想是那种个性解放的冲动使他无视社会秩序,而做出了这件事的。他觉得这是对的,因为这是为他底生命所必需的一个过程;而现在,他已经到达了另一个过程:人生底最后的过程。解放了的个性,应该更尊重生存底价值,并应该懂得别人底个性,和别人底生存底价值。人不是为了毁灭而生活的,虽然这个阶段是不可免的;获得了这个痛苦的经验,经验了多年的痛苦,人应该懂得尊重社会秩序底必要:只有在社会秩序里,人才能完成个性解放;他,蒋少祖,在这个社会秩序里面,逐渐地完成了这个。他愿意重复地说,在年轻的时候,浪漫和毁灭是不可免的;所以,目前的这些青年们,是值得怜悯的,这些青年们,在经验了苦难以后,会明白这个真理。人必须从苦难认识真理。
他继续想,王桂英也许是成了社会秩序和个性解放底牺牲。王桂英也反抗,也要求个性解放,但因为她倾慕虚荣,不知道工作,倚赖男子,所以就不能在社会秩序里完成这个解放。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女子能真的获得这种解放;王桂英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底逻辑,是冷酷无情的,但他,蒋少祖,觉得痛心。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年轻的女子们,没有一个能够懂得这种历史底教训:她们是那样的浮薄而虚荣,被某种权力引诱着和利用着,被锁闭在革命的机械主义里,不能知道人性底复杂,即使连王桂英们所经验到的那种青春的激情和个性解放都不能够得到。她们,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妇女们,基础更浅薄,令人觉得历史是在倒退。由于这个,他,蒋少祖,更为王桂英底牺牲痛心。他觉得王桂英要比目前的这一批虚荣地拜服于权力的女子美好得多。
但他,蒋少祖,今天毕竟看见一个真正地出于中国底生活的女子了:这就是张端芳。蒋少祖想,张端芳没有接受任何外来的思想,真实地经历了中国底生活,在苦难里纯朴而鲜明地表现了中国这个民族底热情、意志、和希望。张端芳是那样的温婉,那样的沉静--她是纯粹的中国女子;中国需要这样的女子。张端芳是这个民族血脉,是这个民族底最高的理想,因此她必会完成她底自我解放。在这个空前的战争中,张端芳体验了苦难;这个战争给了她,给了真正的中国女子以一条直接的解放底道路。这个战争纯粹是中国民族的,这个战争将击碎一切外来的偏见。
中国底文化,必须是从中国发生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为它能够产生张端芳这样的女子,能够产生花木兰和秦良玉,并因为它能够产生他,蒋少祖这样的男子,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幺,为什幺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显然这就是问题了!显然这里是,”蒋少祖说,用手指击桌面,“中国底一切底问题根本,为什幺大家都忽视这个问题?为什幺?”
他点燃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抱着头,他觉得头脑里面突然空虚,他露出愁苦的表情;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幺东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个歪脸,并笑了一下:在严肃和苦闷中人们常常如此。周围是深沉的寂静;外面的大风吹得更猛烈:这种大风含着一种新生的、温暖的力量,它常常预示夏季底暴雷雨。
蒋少祖觉得自己在逐渐地沉下去:在他周围有什幺东西变得深沉起来。他心里有苦闷,接着他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了他十年来所做的斗争:在这十年内,他相信自己是为了新的中国和新的文化而斗争;他很明白,只是因为这个,他才有现在的成功。他觉得他是在孤独中飞得太高了,以致于忘记了自己底出发点。他觉得他不应该跟青年们隔离;这样地隔离下去,他,蒋少祖,会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惧地想,他,蒋少祖,不应该如此隔离新的东西。
“复古?是的,我难道是--复古?”他说;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