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10/14页)
发觉蒋少祖在固执地看着她,她垂下头来;然后她看着蒋秀菊。
“我想过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来,忧愁地小声说。
蒋秀菊说愿意陪她去。蒋少祖站起来,表示要和她们一路离开。
“你等我,两个钟点就回来,啊!”蒋秀菊温存地向王伦说,她底眼睛笑着。
张端芳唇边有嘲弄的,喜悦的微笑。她向王伦文雅地鞠躬。
王伦向蒋少祖恭敬地鞠躬。
“谢谢您底指示。”他严肃地,和悦地说。
他们在江边遇到警报。敌机即刻就临空。在沉重的威胁的机声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绿色的小舰发出了猛烈的爆炸声--它向敌机射击。接着各处响起了清脆的,尖锐的高射炮声。敌机从武昌越江向北飞行;从西方的明亮而静止的云群里,出现了中国机底强大的编队。在白云下面,中国机底迅速而英武的飞行,使大家激动了。
于是开始了激烈的空战。
蒋少祖们跑到江边的一支废弃了的囤船上,站在那里。一架敌机尾部冒烟,然后左翼冒烟,迅速地向下坠落,地面上各处腾起了欢呼声;蒋秀菊狂喜地拍手。传来了沉重的震撼,敌机投弹了;地面上统治着死寂:大家看见一架中国机发出可怖的锐声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坠落。
蒋秀菊惊怖地看着这架坠落的飞机:那里面有英雄的,年轻的,垂死的生命。张端芳一直紧张地沉默着。她看着这架飞机,不觉地做了一个无力的手部动作,好像她企图把这架飞机抬起来,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敌机冒烟,坠落了,地面上腾起了更强的欢呼声。蒋少祖听见了张端芳底轻微的声音:她说:“我满足,我底一生满足了,我满足--”她底脸死白;她底嘴唇战栗着。蒋少祖有了眼泪,虽然他相信这个空战并不能给他以多大的激动。
蒋少祖想到汪精卫,觉得汪精卫是模糊的,遥远的了。他觉得,在这里,在激烈的空中战争下面,有妹妹,有张端芳,有有意义的,自由的生活,而那个模糊的,遥远的东西曾经企图妨碍这种生活。
过江以后,蒋少祖和妹妹分手,到报馆里去。他底杂志底新的一期已经排好;他取到了校样。他和两个朋友偶然地长谈了起来;谈话是从刚才的空战开始的。蒋少祖批评了汪精卫,他说汪精卫是违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对汪精卫下如此明白的批评。他们谈到中国底前途,谈到了文化底问题。这两个朋友同声地赞扬中国底固有的文化,证明它是一切新事物底泉源。蒋少祖沉默着。蒋少祖因这个问题底鲜明的提起而有了苦闷的灰暗的心情。
蒋少祖疾速地赶回家去。他觉得他必须解决他底苦闷的心情,他必须做什幺。他走进门,看见了他底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为什幺让他玩坦克车?这样的女人!”蒋少祖想,向小孩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是住着舒适的,上等的楼房。已经是黄昏,楼道底电灯未亮。从楼梯左边的客室里,传出了妇女们底热闹的,生动的声音,显然她们在赌博:玩扑克牌--从门缝里射出兴奋的灯光来,烟雾在寂寞地浮动。蒋少祖觉得有一种痛苦,好像是楼梯上的灰暗的光线使他痛苦;他异常迅速地奔上楼,愤怒地推开书房底门。他觉得非常吃力;他脱下了上衣,抛在椅子里。他想他应该吃过饭再做事。他犹豫地站在昏黯中。窗上有黄昏底温柔的,沉静的光明。他想他无需等吃饭;他应该即刻做什幺。他觉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记了痛苦直接的原因,他觉得是他底生活使他痛苦,是陈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书房,轻轻底推开通平台的玻璃门,走上平台。
平台打扫得很洁净,浴在夕阳底静穆的光辉中;晚风凉爽而轻柔。平台向着布满绿草和野花的山坡;左边远处有池塘,在夕阳中闪着光辉。更远处是蛇山底荒凉的山麓,一个细小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日底光照中,显出了和平的庄严。天边有层叠的,放着透明的光采云群。云群在缓慢地,沉默地舒卷,逐渐黯淡,透出紫红色的微光来。
蒋少祖站在栏杆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凝视着云群。“我为何如此匆忙?人世底一切究竟有什幺意义?”蒋少祖想。
他底心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内心凝聚:这个思想带来了严重的,紧张的感情。他扶住栏杆,疑问地凝望天边。隔壁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时装的,瘦长的女人,站在晾着的衣裳中间眺望落日,即刻就进去了。在她进去以后,蒋少祖才向她底平台机械地望了一眼。楼下传来了妇女们底兴奋的哄笑声。远处传来青年男女们底嘹亮的歌声;蒋少祖机械底听出来歌词是:“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蒋少祖底唇边露出了忧愁的,柔弱的微笑。“这就是我们时代,我们中国底生活?我见到一切,知道一切;没有人底心经历得像我这样多,我底过程是独特的,那一切我觉得是不平凡的;我有过快乐,我很有理由想,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够举起地球来--我曾经这样相信,现在也如此;谁都不能否认我在现代中国底地位,谁都不能否认我底奋斗,我底光辉的历史,但归根结底是,二十年来,我为了什幺这样的匆忙?难道就为了这个幺?我为什幺不满足?为何如此匆忙?每天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宁静而深远,那棵树永远那样站立着,直到它底死--我们底祖先是这样地生活了过来,我却为何这样无知,这样匆忙?为什幺,我,这样急急地向--向我底坟墓奔去?”蒋少祖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这样地激赏自己,都这样地--有些狂妄:觉得自己是光辉而独特;所以,在这里,蒋少祖激动地把自己提到那个向静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这种向静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国这个时代底这种特别自私,特别自爱的心灵底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