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8/14页)

“我底哥哥,蒋少祖!”蒋秀菊介绍说:“我底同学,张端芳!”

张端芳嘴里含着饭。发现蒋少祖在异常注意地看她,苍白的消瘦的脸发红。她底眼睛迅速地闪灼了一下。她是有着温婉的忧郁的脸孔和明亮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四肢软柔而纤小。于是蒋少祖就从那套丑怪的乡下女人底衣服里,找到了一个南京底教会女生;而从白布条的难民符号下面,找到一颗贞淑的坚忍的心了。

“我们出去详细谈吧!我们出去吧!”蒋秀菊兴奋地说。“但是--也许--我回去拿衣服来给你换好不好?”她迅速地说,脸红,笑着。

“不要,”张端芳说。她也许没有勇气和蒋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为蒋秀菊这幺说了,她露了文静的,严肃的神情。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增强了她底自尊心。

她是经历了那幺多的苦难;好像是,在这些凄凉的时日中,她,一个教会女生,批评了往昔的一切梦想,获得了某种哲学。这是性格沉静的人常常做得到的。主要的是因为蒋秀菊底快乐的生活,和在旁边的,是陌生的蒋少祖,她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表情。她确是很柔顺。

蒋秀菊告诉她说,她底叔叔住在武昌。她点点头,向蒋秀菊要了详细的地址。蒋少祖觉得,这个女子在这种场合能这样冷静,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为什幺缘故这样冷静,在饭店里,她说了逃难的经过;她带着一种猛烈的仇恨表情说起了日本军队开入南京城的情形,这种猛烈的仇恨是突然之间被唤醒他;这不是那种扰乱的内心亢奋,这是一种严肃的,清晰的,有力的东西,她底声音从忧愁的调子提高,这种仇恨情绪使她底言语更明晰,思想更紧密,表现力更强,并且理解力更深。她说敌人底坦克车和马队最先进城--开进冒着烟的,废墟一般的城市,她说--中国军继续有混乱的,悲壮的抵抗;但无耻的汉奸们拿着花束和太阳旗显露了出来,而其中有金素痕底父亲金小川。她说到敌人在明故宫以机关枪射死四百个中国兵的情形;她说敌人做着杀人竞赛,各处有屠杀和强奸。她说,敌人冲进教堂,冲进教会学校,强奸了饿了三天的妇女们,其中有她底姐姐。但是最毒辣的是:--她以打抖的声音说--敌人用坦克车装了糖果,分散给中国底孩子们,中国的下一代。

她突然哭了!

“告诉我,你们什幺时候打回南京?--为什幺汉口,这样,好像很太平!--”

蒋秀菊脸发白,努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泪来。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小姐!你要失望的!汉口还有跳舞场,照样!”蒋少祖说,含着冷笑。

“为什幺?”张端芳问,注意到蒋少祖底讥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们会打回南京的!”蒋少祖痛苦地冷笑着,说。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这些,会不会这样严肃,这样强烈?”蒋少祖看着张端芳,痛苦而冷静地想。“我不同意你底话!我相信我们底国家,我相信政府要马上,马上打回去!”蒋秀菊愤怒地向蒋少祖说。在蒋秀菊心中,发生了对国家的热情;但主要的是对朋友的为朋友辩护的热情:妇女们,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感觉到国家,而一感觉到就对它发生爱情。中国底妇女们,在她们底生活中,感觉不到中国底男子们底国家,她们觉得国家是一个供给她们底丈夫们以职业和争吵的对象的,为那些有天才,会争吵,有时有些可恶的人们所组成的具体的,活生生的机构。假如她们对一只鸡或一头猫也常常责骂,妒嫉,抚爱的话,她们对她们底国家也是如此。

所以,无论妹妹怎样说,蒋少祖觉得她底话是空泛的。

张端芳严肃地沉默着。蒋少祖走过去给钱,蒋秀菊立刻奔跑着追上去,红着脸责骂他。她,蒋秀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独立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战胜了哥哥,她底眼睛潮湿了。

“她刚才在说国家,说打回去,现在她却以全部精力来抢着付钱了!”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里去。因为哥哥在她结婚那天以后,还没有去过。在路上她继续向张端芳询问南京底劫难。她小心地提到朋友底被强奸了的姐姐;她脸上有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

王伦在家,热烈地,异常热烈地欢迎了蒋少祖。他希望,他好久就希望他底这个有着名望的,重要的亲戚来看他。他认为这个亲戚是他底婚姻底最大的获得之一;他生怕蒋少祖看不起他。他是恭敬,生动,善于谈话;蒋少祖觉得他对另外的人必不曾如此。他沉默地听了蒋秀菊的关于南京底劫难的描述。蒋秀菊是带着冷酷的神情说出来的,她希望王伦为她心里的一切而感动他,王伦,应该知道这一切底高超的价值。她表示了她对于南京底沉痛的,深挚的感情。王伦沉默着,避免插嘴,因为那会使她底话变得冗长。蒋秀菊失望,迅速地做了结束,矜持地站起来,领朋友到内房去。她们刚离开,王伦便开始向蒋少祖生动地说话。他说他对南京底这一切觉得很沉痛。接着他就谈起他自己底希望来。在全部谈话里,他专谈他自己。他是这样的自私,同时是这样的坦率;他谈自己时毫无不安,他显得愉快而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