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7/14页)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新生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底内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轻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底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底嫉恨更强,更恶毒。蒋少祖坦白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底新的觉醒。他底心灵觉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着冷静的逻辑了,于是他就忘记了那些超人们,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们。这些普洛米修士们,是需要想像的,遥远的,浪漫的东西,而蒋少祖,生活在中国,对中国底生活有着这样的经历;他渐渐地就意识到,中国底固有的文明,寂静而深远,是不会被任何新的东西动摇的;新底东西只能附属它。但他还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这种精神的倾向;他是在西欧底文化中生活过一些时的,所以他心里有暧昧的恐惧和苦闷。他只是在文章里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国和孔子;他只是读更多的旧书,做更多的旧诗--他集纳了多年来所做的旧诗,其中有一首是为追怀卢梭而作的。古旧的追怀和对中国底一切的审美的激动,无比地强烈了起来,他成了版本搜集家了。在那些布满斑渍的,散发着酸湿的气味的钦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蒋少祖嗅到了人间最温柔,最迷人的气息,感到这个民族底顽强的生命,它底平静的,悠远的呼吸。
他底朋友们对他底这种工作,或这种境界的赞美使他愉快。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觉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这是一种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进这家熟识的旧书店,他头脑里的那些杂乱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静了,觉得是离开了世俗的烦恼。
他买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诗集,因为他对这个选者底锐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觉得有趣,都是田园诗,都是不闻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来,那个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蒋秀菊。他显然很兴奋。她告诉他说:她要到难民收容所去看一个从前的同学。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应了。
蒋少祖注意到,妹妹装扮得朴素而精致。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鲜的绿色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费了大的匠心的。蒋少祖觉得,是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满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蒋秀菊,显然意识到了人们底艳羡的目光。她的丰满的手臂是赤裸着的,烫卷了的长发披在她的肩上;从每一个蓬松的、光阔的发卷中间,洁白的,丰满的颈部闪耀着。蒋少祖突然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样的价值;他从妹妹身上才明白这个,因为他不愿乘陈景惠身上去明白这个。
蒋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满意现在中国妇女底装束。蒋秀菊要去看的这个朋友,是最近才从南京逃出来的。她这个教会女生在武汉各处贴了条子找寻熟人。蒋秀菊刚刚看到这个条子。她决定要招待这个朋友;她不说帮助,而说招待,因为她深感近来的生活太沉闷。她底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图谋一个外交界底差事。
在路上,蒋少祖问她近来怎样。她回答说,她觉得已经被大家忘记了。蒋少祖了解地笑了一笑。
难民收容所在一座宽大的,好像庙宇的房子里。沿街各处贴着寻人的字条,收容所底正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贴得更多。收容所底卑湿底的大院落里,和正面的宽走廊上挤满了人,在凌乱的箱笼和行李中间站着或坐着。收容所正在开午饭;两个大的饭桶放在院落中间。难民们围着饭桶像蜜蜂,发出热烘烘的嘈杂的声音。
蒋少祖走上台阶。便站住了。蒋秀菊却一直跑了进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面。一分钟的样子,她的鲜美的身影在衣着肮脏的,佩着白布的难民们底间隙里显露了出来。然后又消失了,又在另一个间隙里显露了出来。蒋少祖听到了她底娇嫩的,兴奋的喊声。蒋少祖想到,为什幺她曾在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敌对的人群里如此的勇敢;就是说,为什幺她会这样地“在感情里面生活”,没有理性。蒋秀菊红着脸从人群里面跑了出来,迅速地跳过那些行李和箱笼,在她的后面,跟随着一个穿着乡下女人底黑布衣裳的,苍白的女子。
吃饭的难民们暧昧的看着他们。一个奔跑着的男孩撞在蒋秀菊身上,蒋秀菊站下愤怒地叫了一声,然后愉快地笑着看朋友,喘息着,面颊更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