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9/14页)

他向蒋少祖说,必需有好的环境和好的生活,一个人才能够做学问底工作。不知他,蒋少祖认为这个意见对不对。于是他说,他已经接到了一家洋行底聘书。洋行底待遇是很好的,但人事底环境离他底理想太远;他,王伦,现在并不缺钱,并且四年以内也不会缺钱;他只是希望接触到有希望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他希望进入外交界,从而到国外去研究神学。

他很恭敬地向蒋少祖分析了中国底一切。他认为中国必需现代化;中国底希望在那种人身上:他们对欧美各国有着深刻的认识,具有世界的眼光,年轻而富有。这种人将要取得国际底声誉和信任,在中国建立起现代化的都市,建立起电气、工业、科学和宗教来。他,王伦,决定献身于宗教底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交界底这一批人,以外交界底身分出国--他有钱,他说--四年或五年以后再回国,从事他底工作。他希望建立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主持的学院。“你以为我底计划对不对呢?我有点头绪了!--但是我总是烦恼,总是烦恼!”他说,他底眼睛和悦地笑着:“昨天我底朋友英国人奚尼告诉我,他要给我友谊的帮助;还有梅特先生,他是在中国有名的人,你知道吗?他向我说,要赶快,要赶快!但是--我烦恼--”他愉快地笑着说。显然他底烦恼在于他已经结婚。

这个漂亮的,文雅的年轻人是坦白得令人可喜。他说话底风度很适当;他底话并无值得诟病的地方:蒋少祖也希望中国成为现代化的国家的。但蒋少祖觉得有些厌恶。蒋少祖突然感觉到,所谓现代化的国家,所谓工业与科学,是有很多种类的;在王伦这里是他从来未曾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种。他觉得,王伦和他底那年轻而富有的一群底现代化的国家,将是完全奴化的国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中国需要文化的活,帝国主义的日本和共产主义的苏联已经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欧美。是大可不必的。

蒋少祖,由于阴险的恶意的缘故,开始赞美王伦底理想。他愉快地说,这一切正是他,蒋少祖,对中国所希望的。他觉得他是把这个青年人向悬崖推了一下,想到这个青年人将在这个悬崖下面跌得粉碎;他感到无限的快意。但他从未想到对另外的,他底弟弟那样的青年们这样推一下;他只是悲天悯人地向他们说教,或直接地攻击他们。

“你说的好极了,是的,是这样,中国需要这样的理想!”他快乐地,生动地说,在这种情绪里开始觉得他对王伦有某种喜悦:“你这样说了,我希望你坚决地去实行,奋斗到底!你并不是没有才干的,啊!”

王伦严肃地看着他。王伦露出洁白的,细密的牙齿,快乐地笑了。

“你真的赞成吗?”

“怎幺不?”

“真是谢谢你!”王伦站起来,庄严地说,眼里有光辉:“我绝不辜负我自己,我要做!”停了一会,他感动地加上说:“将来能够那样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幺快乐啊!”“是的,你是多幺快乐啊!”蒋少祖想。但向王伦露出赞美的笑容。在这里,怀着嫉恨而激赏自己的,老于世故的蒋少祖,他底心灵和面孔,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件东西了。

蒋秀菊含着同样的矜持走了出来,在她后面跟随着换上了短袖的,时髦的单衫的张端芳。

“将来我们能回到南京,是多幺快乐啊!”王伦快乐地向蒋秀菊走了一步,说。

“什幺?”蒋秀菊惊异地问。

王伦高兴地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于是她眼里有了微笑。“是的,当然,”她说,笑着走了过来。“你应该倒茶给哥哥,你怎幺不加一点!”她迅速地说,脸微红。“你把地上又丢上纸头了!”她加上说,拾起纸头来,揉成一团。

她底话是简短,坚决,而迅速的;她底脸微微泛红。蒋少祖注意到,在这两句话,和随着这两句话的细致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现里,妹妹显露了她底对自己底家庭的严肃的意识,她底作为主人的虚荣,和她底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情。现在又振作了起来:她是永无休止地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见陌生的,在新的衣服里面变得更陌生的张端芳,王伦变得更严肃;他想不到要说什幺,他坐着不动。张端芳坐了下来,不觉地做了两个温柔的,细致的动作,以适应新的衣服,欣赏,并抚爱自己。她是做得很严肃的;她身上仿佛有了甜美而精致的,奇异的力量;她未意识到别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后,在这件新的衣服里,那个教会女生的张端芳觉醒了;往昔的最细微的感觉觉醒了,她甜畅,惊异,严肃地体会着经历了空前的苦难的自己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