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11/14页)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追求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幺追求,以及追求着什幺了。于是,面对着照在落日底光辉下的静穆的大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地底静穆,向他,蒋少祖,启示了他认为是最高的哲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在都市中生活,并不真的那样强烈地爱好自然;但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元素;或者是,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哲学底元素,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地从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对于他们底这种哲学需要的证明,他们便庄严地,思辩地爱好起自然来了。一切似乎是准备好了的:为了他们底苦恼的心,有了静穆的,大地底存在。蒋少祖心里有了神秘的,严肃的感动。落日底光辉幽暗下去,晚风更轻柔了。

蒋少祖想到,祖先底魂灵在他底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激动,是他底祖先们底魂灵底激动;那些祖先们,和静穆的天地相依为命,是怎样动人地开辟了子孙万世底生活。蒋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标新立异而争权夺利的人们,甘心做某种主义,或别的国家底奴才,引导无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堕落的深渊,是怎样的污蔑了这个民族底伟大的祖先。蒋少祖悲悯这个时代,悲悯那些无知的,纯洁的青年们!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底伟大的祖先,向着灵魂底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阳在层云中沉没了,黑暗浓厚起来,远处的山边有灯火闪耀。蒋少祖严肃地站着,凝望着山边上的在夜色里站立着的一棵孤独的树;这棵树将站着,在风雨里和阳光里同样地站着,为了另一棵树--为了它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陈景惠拉开装在弹簧上的玻璃门迅速地走了出来。

“少祖,少祖,怎幺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兴奋的、热烈的表情。

“什幺怎样?”蒋少祖不满地问。

“什幺呀!他,汪精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身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蜜地问。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蒋少祖望着她--她温柔、满足、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满。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满足。“我问你汪精卫呀!她们都问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精卫没有什幺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说:“他觉得我底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底偏向,他说,虽然汪精卫并未说过关于他底意见的话。在家庭底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意识到他是在说谎。

“那幺,中国底前途呢?--”陈景惠温柔地问:“--是的,汪精卫底房间里怎样?听说他常常要拥抱别人,对不对?”她接着问。她不希望蒋少祖回答她底第一个问题。

“这个不知道。”蒋少祖笑着说:“我遇见陈璧君。”“她说什幺?她怎样?她很胖?很丑幺?”

蒋少祖笑着不答。蒋少祖抱起小孩来,庄严地望着远方,然后吻小孩。

“晚上再谈罢。”他说。他吻陈景惠底等待接吻的嘴唇。这个家庭好久没有如此愉快。

饭后,蒋少祖走进书房。他觉得他可以工作,他打开台灯,坐了下来。但在他提起笔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底头脑里没有任何一个观念。他呆呆地坐着。外面开始刮风:春季底温暖的大风。在这个同一的夜里,在这个大风下,他底弟弟蒋纯祖是激动地站在黄杏清底窗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世界上,同时有两种不同的生活。

蒋少祖想起了上海底某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现在哪里呢?”他想。

他记得,在最初,他对王桂英异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几乎发狂。他觉得他是做了不忠实,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轻人一样,他觉得没有脸孔生存。王桂英在这个人间的存在,始终是他底痛苦。王桂英和夏陆结合,他就开始轻蔑她,这样地缓和了自己底痛苦。但他有妒嫉。王桂英进入电影界,他判断她即将堕落,但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她底堕落底唯一的原因,他并未特殊地不安;但在听说王桂英坚持着自己,在电影界获得了成就的时候,他就又有兴奋和妒嫉。他不愿知道,他是在妒嫉王桂英并没有堕落。于是,他希望她堕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底障碍。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只是为击倒王桂英,至少使她痛苦而努力工作;这是一种极强的热情,他工作着,获取成就和声名,只为了击倒王桂英--虽然他自己在当时极不愿相信这个。他必须压倒她底向上的努力,必须使她痛苦地想起他来;必须使她为他而痛苦,在这个痛苦中倒下,他底这种野兽般的情热才能够满足。并且,在这种热情和想像中,他感觉到一种浪漫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多少文学作品都在这种美感里面表现了它们底主人公。直到他听说王桂英“堕落”了的时候,他才从这种热情里醒来。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种热情,即道德的满足:他悼念生活在南京底湖畔的那个王桂英。他觉得他是一直在这样悼念:他在道德的满足中责备自己。--在这一串心灵底痛苦的狡诈之后,他底理性使他对王桂英沉默了。几年来,他就忘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