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10/18页)

在乡场上,随处都找得到那种滑稽的小人物。他们多少是有点善良的。生活是沉闷的,但特别丰富于笑料。在乡场上,人们是粗野的,蒋纯祖和孙松鹤同样地变得粗野了,一些猥亵的、赤裸的言词和故事使他们有嘲笑的欢乐。渐渐地他们放肆地喜爱起这些言词来,他们从这些言词所得到的嘲笑的欢乐,他们觉得是对于痛苦的生活的一种救济。他们觉得,能够如此粗野,能够如此坦白,是一种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够粗野地说出来,笼罩在这一切上面的那种伪善的黑雾便会突然地消散了。对于他们有时候人生变得单纯而光明;有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愉快地和伪善的文化告别,而粗野地生活在旷野中了。

在乡场上,最出色的是地主们底宴会。那些地主们,常常是险恶的敌人,但在请起客来的时候,却对他们异常的殷勤。古朴的风习,保留在伪善的,机械的样式中。但仍然使人愉快。食物总是异常的丰美,蒋纯祖们啸聚而饕餮之。这片丰饶的土地,是地主们底王国;能够有机会在这些“宫殿”里面进出,他们觉得愉快。有一个大地主,有八个或者九个姨太太,到六十三岁还生儿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经组织军队,攻下了附近的三县,宣布国号,册封王侯,做起皇帝来。他大概做了六个月的皇帝,他底宰相和将军现在都还顽健地生活着。但往昔的怪诞的梦,留下了干枯的尸体了:“皇帝”肥胖、迟笨、出奇地吝啬,假如有谁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来,和他誓不两立。有一个女地主她是以贩卖妓女起家的,她底庄院最美丽;现在她退休了,但时常还有妖冶的女人从各处来到她这里;在这种时候她就大张筵席。她孤独、凶恶。她,婊子们底女王,城市底豪华底秘密的指挥者,这个中世纪底魔女,在这片土地上孤独地生活着,和袍界底兄弟们紧密地结合着,间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税收,她底权力永不动摇。另一个孤独的女地主,由于某种天启,由于对年轻时代的罪恶的忏悔,由于某个灾星底预示,在她底碉楼里布置了一个佛堂,向最高的权力奉献了她底二十岁的女儿了。这个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进去过;这个不幸的女儿病了,为了天堂和地狱,为了永劫的来生,为了某种疯狂的,异教的火焰,她底母亲给她送来了鸦片枪。现在,有人说她快要死了,就是说,为了她底母亲的缘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却说她底肚子已经因为某种平凡的缘故大起来了。她底那个碉楼是建筑在山岩上的,树丛围绕着,在落日底光辉里显出庄严的黑影,在月光的夜里显得凶恶而美丽。

他还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和现实,回忆底惨目的暗影和现在的生命与自由。这是牧歌的世界,这是异教的世界,这是中国人底世界。这是壮烈的,诗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这世界是蒋纯祖所拒绝,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现在蒋纯祖带着他底英雄的梦想面对着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个叫做李秀珍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敲开他底房门,走到他底房里来,在说话之先便流泪。这个女学生聪明、美丽,蒋纯祖觉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蒋纯祖知道她只有一个母亲,很穷苦,生活很艰难。

“为什幺?”蒋纯祖问。

苍白的万同华走了进来,替李秀珍说了一切:她底母亲已经答应以两千块钱的代价把她底第一夜卖给一位少爷,就是说,这是第一夜,一位少爷,然后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三位先生或者少爷。

“是吗?”蒋纯祖站了起来,问。

李秀珍哭着点头。于是蒋纯祖看着她,这种目光,万同华觉得可怕。蒋纯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蓝布袍子,看见了那第一夜了。

“张先生晓得吗?”他坐下来,以特别柔弱的声音问万同华。

万同华点了头。

“他怎幺说?”他问,用同样的声音,显得疲乏。他心里的那种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了。

万同华说,张春田表示没有能力过问,只能让李秀珍退学。

“你是要退学吗?”蒋纯祖温柔地问,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说,于是她就跪下来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叫。这时孙松鹤走了进来,站住了。

“万先生,请你领她到你房里去。”蒋纯祖说,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在床上躺了下来。

孙松鹤已经从张春田那里知道了。孙松鹤曾经向蒋纯祖赞美过李秀珍底纯洁和美丽:孙松鹤面颊打抖,在房间里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