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9/18页)

他请万同华参谋这件事,请万同华去替他探望他底爱人。万家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是这个环境里的优秀的存在。在一切东西里面,只要有一件高贵的,人们便爱这个世界了。万同华冷静、严肃、磊落、万同菁羞怯而简单,她们都是朴素的女子,她们相互间的感情是动人的。她们是张春田底学生;她们底人口繁杂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变,一个流氓的哥哥统制着一切,她们底寡妇的母亲受欺,她们这一房是家族中间最穷苦的。在这一切里面,万同华得到了严格的训练,她在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懂得了她底命运底孤苦和人生底艰难。假如没有张春田,她是不能够受到教育的。现在,她底诚实、勤劳、克己、使她在家族里面获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底母亲、妹妹、和弟弟,无形中被她保护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得到了一种自由,她无比地爱护着她底这种自由。妹妹底读书是由于她底力量,以后,妹妹底婚事,也是由于她底力量。

她底那种谦虚,严格,特别是,她底那种冷淡,常常使孙松鹤和蒋纯祖狼狈。由于她底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她是有着一种男性的气质的,这造成了她底某种显着的痛苦。她底对赵天知是亲切的,她待他如兄弟;对孙松鹤和蒋纯祖,她是谦虚而严格的,她对待他们如师长。对于骄傲的蒋纯祖,这是一种痛苦,这痛苦逐渐强烈:他无时不觉得他对万同华有错,无时不觉得,万同华谦虚和严刻,是他底罪恶的性格底镜子。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赵天知在讲猥亵的故事,使大家发出轰笑,万同华走进来了。大家沉默、困窘,但万同华冷静地坐了下来。赵天知带着一种可爱的态度告诉万同华他们在笑什幺,万同华毫无表情地听着,好像这是她底义务。赵天知讲完了,她仍然毫无表情:蒋纯祖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一个女性底绝对的自卫,造成了这种特殊的气质了,蒋纯祖频繁地碰在这上面,他觉得这是一种冰冷的,高超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在这上面狼狈而苦恼,他觉得,他底伪善,他底热情底假面,都已经拆穿;为了解脱这个,他心里发生了暧昧的爱情:他希望征服。于是万同华底那种气质对他就变得更冰冷,更高超,更不可思议了。

在万同华底一面,情形也如此;万同华觉得蒋纯祖是骄傲而高超的,根本看不起她。从深刻的自卑心发生的深刻的自尊心,这便是一切。王静贤,大家称他为王老夫子或王老先生,最初曾经竭力替万同华和孙松鹤做媒,但孙松鹤拒绝了。最初他说他没有理由可说。后来他向蒋纯祖说,他不可能去爱这样一个过于坚强,过于冷淡的,男性的女子。

万同华对蒋纯祖有温柔的感情,她常常默默地替蒋纯祖做一些蒋纯祖所不能够做的事,比方补衣服。但此外再没有什幺表现。防御的时候比进取的时候多;消沉的时候比积极的时候多,她从不表露她底内心的深刻的伤痕;她绝不愿让那个不理解她的,骄傲的人看见她底热情。

石桥小学底初级部的教员,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这种人物在石桥乡场上可以找到一大堆。一个男教员从前是做道士,替人家跳鬼的;另一个是乡公所底师爷;第三个,教体育的,专门会模仿女人们底动作创造跳舞。这显然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恶心的天才,他梦想袍哥底光荣,在不能够加入的时候他就冒充,以致于挨了打。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生病的,难看的女教员追求那位忠厚的、有家室的师爷。师爷用公文的格式和她写情书。敬贺者:“接奉大函--等因,准此--”师爷在这些等因准此里面描述人生底沉痛。两个女教师里面有同性恋爱,时常喷发妒嫉底火焰。某一次宴会里,喝了一点酒,这个追求师爷的女教师哭了,她说,她不过长得老,她实际上到十八岁还差三个月。她讲到她底身世,她哭得很伤心。虽然事后大家觉得可笑;但在当时,大家都感到痛苦。

另一个女教师就是赵天知底爱人吴芝蕙。春季的某一天,吴芝蕙突然因事回家去了,赵天知睡在她底床上。突然那位会跳舞,想当袍哥的体育教师从窗户跳进来了,他迅速地吹熄了灯,伸手向枕头上摸。赵天知惊叫起来--他故意如此--于是体育教师也大叫,说,捉奸!捉到了!中国底那种古旧的传奇,都在这里发生了。万同华为这件事愤怒得战栗,她坚持地请求张春田把这位体育教师解聘,张春田讽刺地笑着摇头,意思是说,不必大惊小怪--很可能的,这件事使张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点都不是庄严的。于是万同年去鼓动赵天知了,但赵天知和他底可敬的先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的影响,没有比这更鲜明,更强烈的了。于是万同华严厉地责骂了赵天知。--那个体育教员一口咬定说,他是去捉奸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他向别人说:“我以为是一个毛头的,但是一摸,是一个光头,呀!”显然他很快乐。暑假的时候蒋纯祖把他解聘了。后来大家知道,他跑到城里去,在一家戏院里当起收票员来了:收票员和袍哥同样是光荣的,显然他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