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8/18页)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底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底。这以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幺。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干的地主,随后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底能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底校长,到了他底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底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底家长都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们底家长也如此。张春田底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底一个山头,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幺报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底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底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学生们底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轻的热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说:满意。于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底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动人,有些学生哭了。于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底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底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底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于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他们底家长陆续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底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底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客气,后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轻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幺有些人不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幺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第二天他发觉学校里的有些东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坏了。他发现学校门口有用粉笔写的字:“打倒蒋王八!”和“石桥小学已垮台,女生出来打花排。”晚上,后院的一个教室被什幺人放火烧着了,幸亏发觉得早。这种积极的捣乱和破坏继续了很久,接着是从外面来的,更凶狠的破坏。蒋纯祖,这个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狈的处境里去了。但他仍然干下去。现在是轮到他来向整个的石桥场挑战,和整个的石桥场搏斗了。在这里,是有着英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绪的;他现在觉得,石桥场,这里的这些不幸的生灵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从热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这种联系,这里就得到了。孙松鹤支持他底政策,但不赞成他底这种赤膊上阵式的豪气。张春田同情他,但讥讽他。王静贤开始有些怕他了。赵天知则整个地赞成他,说:痛快!痛快!

赵天知在身上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他时常把这把刀拿给蒋纯祖看,并告诉蒋纯祖说,敌人如果从上面来,就应从下面去扑击,等等。在这里,这个年轻人带着一种善良的,嘲弄的性质,表演了凶险的人生。春季的时候赵天知和女教师吴芝蕙发生了恋爱。他们双方都有着那种乡场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吴芝蕙怀孕了。于是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去。她底家庭是颇为富有的,因此是凶恶的,因为,在乡场里面,必需离奇地凶恶,才能获得,并保全一份财产。吴芝蕙是愚笨,无知,贪吃的女人,她是被《金瓶梅》一类的书教育起来的。她回到家里去以后,赵天知就烦恼起来,开始对这个女人做着严肃的思索了。他决心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