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6/18页)

似乎是,假如是他来到石桥场底河边,看到蒋纯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话,他是不会得到蒋纯祖所得到的那种光明的、兴奋的、快乐的印象的。他会觉得孤独,他会觉得:他底青春已经为那个目的而失去了,现在那个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欢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这些日子里,有时他正面地临对着那种空虚,他冷漠地想到,他底生命--这吃着饭、走着路、谈着话的,是他底生命--会突然地消失,于是一切存在,他,孙松鹤不再存在。这种单纯的感觉底重复,唤起了恐惧的印象,于是有一张脸孔在他底眼前浮显了出来。这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底面孔,他不十分知道这是他过去曾经看见过的,或是是从他底幻想产生出来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确:这个囚徒看来是昏厥了,在他底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底后面拥着无数的看客--他底同胞们。他是被两个兵士架着,他呆钝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底腿飘摇着。但在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叫起来了,因为他底鞋子掉了。他请求慢一点,以便让他穿好鞋子。他显然有些慌乱,不理解,但显然他感觉到鞋子:鞋子,应该穿在脚上,这是从生下来便如此的。这一点对于孙松鹤是特别重要的。兵士吼叫起来,说,马上就完了,还穿鞋子?这一点对于孙松鹤也是特别重要的。在吃饭的时候,在失眠的夜里,或是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最初有恐惧的,警告的情绪,然后这张死白的面孔出现,它说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时候,孙松鹤对他底失落了的青春感到伤痛。他记得白朗宁底一些诗歌。过去的某些时候,用白朗宁底诗歌底讲法是,假如他,孙松鹤抛过花束去,对方必定会报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开放美丽的花朵的。他记得,五年前他离开某一个城市的时候,那个纯洁的、年轻的、充满诗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底行李已经打好的时候跑到他底房里来,眼里有泪水,以颤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够不走。他记得他说要走。木船在深夜里离开了城市,在美丽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飘流,他,孙松鹤,在船头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底责任和使命来安慰他自己。现在他常常想起这些。他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荣誉、声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点才能的青年底头上去的,他底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地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位置,在他底最近的不幸里,对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们。荣誉好多次落到他底头上来,但是他,对待自己是这样的严肃,从它走开了。

现在,能够安慰他的是,他为它而尽忠的那一切,这个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着,并且要存在着,直到永远。最大的苦恼是,他觉得这一切已经遗弃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幺他永不会被遗弃,但一切是通过人的生活而实现的:他底显赫的朋友们对待他如此的冷酷。这种遭遇可能使人自杀,这种遭遇使那些热情的利己主义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孙松鹤曾经想到自杀,现在还经验着死亡的恐怖。显然的,蒋纯祖底来临,是一个拯救。

孙松鹤明白地,冷静地告诉蒋纯祖说,他常常想到那个囚徒;他夜里不能睡眠,屋外的怒吼般的水声使他恐惧;他不满意张春田和赵天知,他是孤独的。

孙松鹤激动起来,告诉蒋纯祖说,几年前,他离开了一个纯洁的女子,在那个夜里,沿美丽的河流而下,他在船头上看星光。

这个简单的故事迷惑了蒋纯祖,他觉得这是那样的美,那个女子是那样的美,正是他所渴望的。他有些妒嫉,并且有些扰乱,他兴奋地笑着,急切地希望说下去。

“蒋少祖现在怎样?”孙松鹤问。

“我已经想过了。”蒋纯祖说,但兴奋地笑着,继续想着孙松鹤底那个美丽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里有着这个美丽的记忆,孙松鹤何以还会想到生与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里,尤其是面对着一切实际的问题,我有些同情他。”他说到蒋少祖,严肃地说“你觉得怎样?”他问。

孙松鹤在动摇的地板上急剧地徘徊着,使整个的房间震动。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如此!”他严厉地说,显然他对蒋纯祖不满--虽然说不出什幺。

“是的,但是更可恶的,是投机!”

“投机不成,就出卖!”孙松鹤同样严厉地说。孙松鹤猛烈而严厉,好像火焰。

蒋纯祖沉默了,他觉得孙松鹤底这种严厉,是对于他,蒋纯祖的一种警告。蒋纯祖第一次遇到这种锋芒,它一直刺到他底心里,使他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