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5/18页)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幺--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底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糊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于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底表现的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杏清和傅钟芬。随后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于是我忘记了从南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后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候我溶解了,于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底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

“你说吧!”孙松鹤说,抽着烟。

“这里多幺静,多静啊!”蒋纯祖说,抓起一只烟来;“当人们不再相信一切传统的时候,人们便得当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对革命,对自己的轻信;还有可笑的,是我们都从书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书本式的自由,恋爱是书本式的恋爱,道德又是书本式的道德--几乎我底一切动机,都是从书本里找到根据的,高尔基底那篇小说你看过吧,那是说,一个姑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实际的一面是很简单了。他却要照骑士文学的方式去做,那个姑娘假装晕倒了--大概是这样,他却拿帽子去弄水,企图先救醒她,然后再说:我爱你--他弄水回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后,那个姑娘成了母亲,他们在一只轮船上遇到。于是;他们互相感谢--这是一种,我底又是一种,题目也可以和这篇小说一样,叫做幸福--我有钱,我便开始了,但又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你知道戏剧界底情形吧?”他笑着问,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里面一大半是投机家,一大半是掮客!”于是他猛烈地攻击戏剧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艺术,那些文化的时候,我简直要发抖--当然,自己底弱点是完全暴露了!但我底生存是和他们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们里面生,也绝不在他们里面死,正如我不在粪缸里面生,也绝不在粪缸里面死!对于人生的不同的见解,一个追求虚荣的女人,放荡而黑暗的生活,这一切使我永远不能解脱了!你有过恋爱的经验吧?”他问,企图使朋友说一点话。

“没有。”

蒋纯祖激动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种多幺痛苦,多幺昏乱的生活啊!这里--是这样的静!”

“怎样呢?”孙松鹤忧郁地问。显然的,蒋纯祖底这种强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个结论。

“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的问题?”

“没有什幺,”孙松鹏几乎是冷淡地说。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烟。他想,蒋纯祖,能够表现出这一切震动和诱惑来,必不会理解他底孤独和空虚。他看出来,蒋纯祖底热情在这里是特别华丽的,而对于他,最痛苦的,是单调地重复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个生与死的问题。他问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于自己底或别人底错误,这都一样--假如一切已成为命运底某种不幸的谬误,假如时代遗弃了他,他也不再感觉到时代的话,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断定是毫无价值的话,他是否还值得生存:他必需这样问自己,因为他每一分钟都感觉到这些。人生底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绝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种为一个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训练得如此的严肃,单纯。现在,那个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与“死”--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