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施叔青 香港作家(第2/4页)
残:我说不清,人家可能分辨不出来,字眼跳出来,非改掉不可,有时人家打断,或是自己急于求成,就会出现理性的痕迹。
施:为什么在作品里要求达到绝对的非理性?
残:那是属于我个人的世界。
韩:反逻辑、反理性走到极端的例子。
施:从理性控制来达到一种非理性,心理上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
残:有酝酿,但不能说出来。
施:程德培的《折磨着残雪的梦》将你的小说称之为梦,写作时,是否有如在梦境中的感觉?
残:(肯定地)不是做梦,就是高度集中来创造,有时还故意跟常理、现实相对,来弄一个新东西,就好像到达一个无人的旷野,自己赤手空拳,乱搞一通,得到那种快感。
韩:感觉到一种充分的自由,无拘无束,有人开玩笑,称它是巫术。
她有两个灵魂
残雪最早的小说《污水上的肥皂泡》,邪恶、不洁的母亲,在叙述者“我”的幻觉中变成一盆发黑的肥皂水。另一个短篇《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阿梅(我)的母亲和丈夫关在厨房里剥蒜子,“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婚后第二天丈夫在屋角搭一个阁楼“跟你一起睡我总害怕”,后来丈夫不回家,母亲“仿佛就因为这件事对我更加怨恨”。
几乎残雪所有的小说里,母亲的形象总是扭曲、丑化的,与叙述者的“我”永远水火不容。
问起她在现实世界里与母亲的关系,残雪很平淡地回答。
“也就是一般,一家九口人才几十块钱,她没时间管我们。”
一九五七年,残雪的父亲作为“《新湖南报》反党集团”头目被列为“极右”下放,她的母亲被遣送至衡山劳改。
她从小跟外祖母,一九五九年,全家九口人从报社迁至两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平房,自然灾害时,残雪和她的兄弟靠着外婆上山采的野菜和菌类保住性命,外婆因绝食和劳累死于水肿。
“外祖母特别神经质,又特别坚强,她生了十一个小孩,生一个死一个,最后只剩下我母亲一个。”
《美丽南方之夏日》一文中,残雪深情地描绘与她相依为命的外婆。
“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牙齿很白,很结实,能咬断细铁丝。她是异常刚毅的,但周身总是缭绕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她会在睡下之后突然惊醒,猫着腰去监听一种不明原因的骚响,还用手中的棍子拨出哗哗的声音。”
残雪对遗传深信不疑,她的神经质是天生的,得自外婆:
“月光下,她的全身毛茸茸的,有细细的几缕白烟从她头发里飘出,我认定这烟是从她肚子钻出来的。‘泥土很清凉’。她嗡嗡地出声,‘只要屏住气细细地听,就有一种声音。’她又说。
“天井里传来‘呼呼’的闷响,是外婆手持木棒在那里赶鬼,月光照出她那苍老而刚毅的脸部,很迷人。她躬着驼背,作出奇怪的手势,叫我跟随她。”
一个懂得看手相的人,断言残雪有两个灵魂,呈现在文学世界里那个鬼气的灵魂,与世俗中与常人无异的灵魂两者是截然撕离开来的。
两个灵魂有时是否会交叉,相互干扰?
残雪说:当然有一点,我还是理性很强,以后可能不会恶化,中国人的韧性是不可想象的。外面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情感的经历跟一般人不同一些,复杂一点。
在日常生活里,她称职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问起她与曾为“有名气的木匠”、现在打理裁缝店的丈夫感情生活如何?
残:(不加考虑地)当然算好的!
施:要求他懂得你吗?
残:不要求。我还是比较实际,注重一般意义上的感情。
施:有谁比较可能理解你?或者一个都没有?
残:文学上最接近的,是写评论的那个哥哥,十六岁被打成反革命,一直想搞创作,长篇没写成,索性搞评论。
韩:就是写《真的恶声》的唐俟,他评《苍老的浮云》,结语说:“六十多年前,鲁迅先生悲愤于中国文坛的寂寞,曾经热切期望过能发‘真的恶声’的‘怪鸱’”,现在他的妹妹残雪使他听到一种真的恶声。
现代主义都是即兴的
残:我写这种小说完全是人类的一种计较,非常念念不忘报仇,情感上的复仇,特别是刚开始写的时候,计较得特别有味,复仇的情绪特别厉害,另一方面对人类又特别感兴趣,地狱里滚来滚去的兴趣。
韩:她是对整个人类生存方式感到不合理,到哪里都是不合理,并不是只限于现实社会的不公平,她的愤怒不同于伤痕文学的愤怒,而是对整个人类生存方式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