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第11/16页)
老东从木板缝里看见那些人还聚在楼下,一些人朝上面指指点点的,皱着眉头,有一个年龄大点的搬来了一只巨大的洗澡盆,正往盆里灌热水,两个汉子在热气里面脱衣服。当他们脱下三角裤的时候,两位妇女就尖叫起来,却并不走开。
“看什么呢,他们每晚都在那下面。”大彭嘲笑道,“他们很关心我。有一回我从窗口跳下去,他们正好守在那里,就把我接住了。从那以后,他们总等在那里,心里盼望着我还会有些什么出奇的举动,我弄出一点响声,他们就要分析老半天,他们始终牢记着将我在窗下接住的那种荣耀。我们开始做深呼吸怎么样?你也躺下,就这样平躺在地上,好,不要出声。”
“我心里乱得很,做不好深呼吸,我一直在想怎么回去的事。”
“那就想吧,并无什么妨碍。你怎么也没想到,我夜里是睡在地板上吧?我记得你问过这事。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就是旁边这个大柜里面睡了一个人。我先不告诉你这是谁,让你去猜测,反正他是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我们在这房里讲话,他都听得见。我知道你很难猜得出,又忍不住不去猜,是吧?”
“他早就藏在那里面了吗?”
“只不过比我们抢先一步罢了,每次他都比我先回家,他把我的家当他自己的家。”
老东起身走到大柜旁边,将耳朵紧贴住柜门倾听,果然听见里头有种骚响,还有种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老东想起今天下午大彭在这阁楼上那么卖力地工作,而这个人一直躲在大柜里头,有种哪怕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气概。使老东惊奇的是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打发日子的人,更惊奇的是原来大彭并不是一个人生活。柜子里头的这个人是不是大彭工作上的帮手呢?老东问大彭,大彭说他和这个人毫不相干,这个人只不过是把这里当他的家,把他的柜子当他的床,如此而已,这种情况有好久了,自从大彭弄了这个破柜子来,他就寻了来了,然后他就在里面铺了毯子休息了。大彭还说他是个干脆的人,不拖泥带水,也不管闲事,哪怕他大彭搞得震天响,他照样在柜子里睡他的觉。所以大彭觉得他来与他合住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有种寄托似的。
“他在里面并没睡觉,他在讲话呢。”老东说。
“那还不是一样,我也讲话的,底下的厨师抱怨我每天夜里大喊大叫一直到天明。”
“打开门让他出来和我们聊聊吧。”
“那很不合适,我这个人也从不管闲事的。你想,我丢了那么多东西下去,他从不出来看看,说明他根本没兴趣,他既然对外面的事没兴趣,又怎么会谈得来呢?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和他像这样一起住了十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大彭开始打呵欠。
柜子里头的骚动越来越大,那人似乎在翻来覆去的。老东觉得虽然他睡在里头,大彭睡地板上,实际上是相互干扰,睡在一处似的。因为无法入睡,老东又忍不住从地板缝往下看。大木盆里那两个汉子赤身裸体,将洗澡水扑打得满地都是,观看的那些人全都换了套鞋,站在水洼里交头接耳,有两个戴眼镜的近视眼还凑到汉子面前去,想看清他们搞的什么花样。
“楼上有一只眼睛!”有人在叫,“一只眼睛!”
老东吓得连忙从地板缝移开,他担心要出什么事。大彭已是睡着了,大概闹腾了一天,他已是累极了。老东想到大彭住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却从不东张西望,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可以说什么人,什么事全不在他眼里。老东自己缺乏的就是这种性情,比如现在呆在这楼上,他老想着家里的事,老婆不知要如何着急,那只名叫阿黑的猫不知要如何捣乱,还有抽屉里的那些线描草稿,会不会被老婆扔掉,住在后面的中学生会不会来偷东西,一想下去就没个完,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去。现在他是落入陷阱了,“陷阱”这个词是大彭说的,“一个陷阱里面的两只狐狸”,他这样说过。
下半夜大彭开始大喊大叫,听不清他叫些什么。他叫过之后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坐到了窗台上,用一些手势比划着。
“我要跳下去了。”他说。
老东急忙奔过来死死地拽住他,他并不挣扎,就坐在那里不动了。老东心里想,他也许是说一说好玩的罢了,就松了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要跳下去了。”
老东又死死拽住他。
但是他又没跳,坐在那里欣赏月亮。
“下面那些人都去睡去了,”老东身后忽然有个人说话,把他吓坏了,“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
老东回头,房子里并无一人,说话的当然也不是大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