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9/23页)
“您能不能找一根小木棒,替我掏一下这边耳朵里的耳垢?”
原来他和我是一类人。
医生跟我说,他并不是一个侦探,他只不过是做出一副侦探的样子,因为总得做出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适合做出侦探的样子,就这么办了,他做出那种样子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很快活,甚至还很有一点悲哀呢,因为他是一个感情深沉的人。如果外人觉得他津津有味于自身的把戏,那不过是他们的错觉罢了。“有时真想扒下这层脸皮!”他说,很勇敢似的拍一拍胸口,又说:“人,总得有自己的人格!”他的声音震得空中乱响。
和医生谈过话之后我的情况更加糟了,我老是看见那些小屋。在一间房门口,有一张漆着黑漆的八仙桌,桌上的碟子里放着许多槟榔,大黑猫在桌上打呼噜。似乎是一个脸色灰白的女人勾着腰在系袜带,她系紧又松开,又系紧,搞了好久,最后直起腰不系了,长纱袜褪到脚踝,她招手让我进去,紧贴我的耳朵说:“闭上眼。”然后就一口一口将槟榔渣子吐在我的脸上。
“驼子正在作垂死的挣扎。”她侧耳听了一会,十分自信地一挥手,“听,那种喘息呀真恐怖。有种人,一生中老受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的追击,跑也跑不脱。追急了,就向墙上撞去。我看见驼子撞昏过一次,鼻血流得满脸都是。我这一生,跑脱过一次,那一次我自以为很得计,就关上门摊开被子想睡觉。这当儿有一只手从窗口伸了进来,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呢?洁白、柔嫩,那是一只儿童的断手!它在窗口招摇着,打出各种手势。所以跑是没用的,后来我得出经验,再也不跑,只是闭上眼沉到一口黑潭的深处。到现在为止我度过的日子全是不清晰的,我常常变得懊丧起来,于是想照镜子,我的那面镜子,那上面的斑点怎么也抹不干净,为什么呢?”
她打开一口箱子,翻出一双半旧的高统套鞋来给我看。“喂,我说话有些含糊,对不对?这是因为我舌头底下含着一粒小槟榔,我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这种做法,当时我想创一项世界纪录,那一天是一个好日子,早上我醒来,想:‘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冬青树在外面呼呼直叫,帐沿上停着可爱的红蚂蚱,我打开大门,满天都飞着那种东西,‘刷!刷!刷!刷!……’红光直闪,数不清的人裸着身子在烂泥中打滚,手里舞着一根棍子。有三十多年了,我再没看到那些人,我含着槟榔就为的这个,我的毅力是惊人的,我故意含着槟榔端坐在家门口,将鼓鼓的腮帮子显示给路人。在秋天的夜里,我也偶尔看见过满山的粉蝶,那真是层出不穷啊,要是它们密密地将你包围,情形是十分可怕的,你会被这些小东西搞疯。我每次和路人谈起那些粉蝶,他们都不懂。我讲话的时候含糊不清,都是由于这颗槟榔。”
我的左手忽然痉挛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地记起,最近几个月来,我每天都上这个女人家里来,听她谈关于槟榔的创举,那双旧套鞋,我看过不下五十次了,每次都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原来我得了健忘症。或许我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和这女人一样,想创纪录。我趿着拖鞋东窜西找就是为的这个嘛。我老是要到同一间屋里去,又老是不认得那些长了霉的屋主人,心里倒误认为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于是让他夸夸其谈地讲一大通,听他讲完之后才后悔莫及,发现那屋主人永远是同一个人。但那女人决不罢休,照旧说个不停,厚嘴唇凑到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哈出粘糊的白气。
和侦探(医生)相处的日子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跟踪追击。有一天,在洗脚的时候,我的膝关节无缘无故地响了一下,侦探“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地下,打了两个滚,抢了我的鞋子就跑,脚盆里的水被他溅得满地都是。他还有一种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贴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贴在天花板上,贴在床板底下,或贴在屋檐。天晓得他是如何贴得稳的,我估计他身上长了吸盘,至少有三个。他的身子越来越轻巧,走动起来就像浮在空气里一般,我想他要是长期这样下去,就会不记得走路,而像麻雀一样长出翅膀来的。哥哥感觉到我和侦探的这场把戏之后,就得了神经性胃炎,每天吃饭的时候大打呃逆,将吃进肚的饭菜翻腾出来。有一回他又开始打那种暗示性的呃逆了,我跳上桌子,飞起一脚踢开装菜汤的盆子,大声宣布:“我找了个未婚夫!”
“真放肆呀。”母亲嚼着满口的豆子,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刚找到你父亲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偷鸡贼罢了。”
“那是怎样一个未婚夫?”哥哥竭力作出诧异的嘴脸,耸起一边眉毛,又说:“是那个能治好你的病的家伙?那个人?我仔细地调查过,他袖筒里面的手臂是两根钢丝,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