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0/23页)

“实际上,”我漱了漱喉咙,清清楚楚地说:“他是那个拾破烂的老头。”看见母亲翻着白眼倒下去,我又说:“我们一拍即合,志同道合嘛,很早就这样。”

那一次母亲嘴里的豆子呛入气管,是动手术弄出来的。从医院一回来,她就扎起梅花针来,弄得全身像个癞蛤蟆。

那稻草扎的玩意儿第一次出现在窗口时,我正被疟疾所折磨,那东西是一个长脸的汉子,吹胡子瞪眼的很可笑。在黑夜,老鼠仿佛把什么东西撕裂了。我打开灯,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她正在床上疯狂地绞扭,枕头毯子满天飞,她一停下来床底就滴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我想不通母亲身上哪来的这么多汗,就如她正在融化似的。山坡上响着一种奇异的哨音,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又呼啸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风?”侦探和我蹲在木芙蓉树下,牙“格格”地响着。

“老鼠的声音啊。”我窒息地发出声,因为有什么堵在我的胸口。

风在长满荆棘的荒坡上一来一去。

“我们结婚,干脆。”他说了这句话,牙响得更厉害了,我感到他的内脏全都破碎了。

响起又凶狠又重的脚步声,窗前映出老女人的剪影。

“你当然不完全相信我是一个真实的人,你对我的存在抱一种游移的、无所谓的态度。”他说,仍旧不动不挪地蹲在那里,“前不久,你躲在门背后和你哥哥说,我不过是他们大家幻想的产物罢了,他们故意不揭穿这事,故意作出防备的神气,是怕自己显得滑稽。我想,你不能否认,我和你也许有点什么,比如说我们俩蹲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你们那条走廊真吓人,有一夜我将门打开一条缝,厮杀声就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在那盏昏灯下面,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啊?”

那一夜,我们摸着黑在木芙蓉树下面“嗡嗡嗡、嗡嗡嗡”的,如两只蚊子。第二天早上一照镜子,看见脸上被树枝戳出了累累伤痕。

“妈,我打算结婚。”

“木芙蓉下面的美人蕉全被踏死了,”她平板板地说,一边用头发夹子戳耳朵,“这种热情真吓人。你父亲那时不过是一个偷鸡贼,所以说,事情明明白白。”

我不应该让这个人住进我们家里来,因为这一来,拾破烂的老头莫名其妙地吊死了,就吊在我们的门框上,像只风干的蝗虫,我这是中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出了这件事,父亲整日在家捂着嘴“哈哈”地笑,家里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父亲还和哥哥故意高声谈论一些胡编的事情,比如:“喂,你种的那棵葫芦,果然里面长出了宝石吗?”“嘿!三只夜猫竟乘我睡着咬去了我的耳朵!”诸如此类,说完之后又像狗一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闹着玩。

他来的时候提着一卷烂棉絮,像螳螂一样爬进来。父亲捋着稀疏的黄胡子,警惕地在他的棉絮上嗅着,死死抠住他的胳膊不放。

“喂,您,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家庭与婚姻,究竟持个怎样的态度?”父亲死乞白赖地说,还从下面一扫腿,想弄翻他。

这个时候,我倒很希望他变成一只飞蛾之类的,爬到天花板上去,把他们吓出尿来,就如他平日吓我那样。但这个孱头,现在已失去了变化的功能,只是一声不响,弓着背,在地上爬来爬去的。

“呸!”妈妈啐了一口,提起脚来将他的棉絮卷踢得打了两个滚,滚到了走廊里,他马上紧跟上去打开它,一动不动地趴在走廊边上了。

起先他伏在那里伪装老实,一旦大家放松了注意力,他就开始满屋子钻来钻去,弄出一种特别的响声,那声音很细很尖,断断续续,使人听了觉得这屋里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事或东西。有一次,我的一个女同学来了,她坐了一会儿,一边脸忽然扭出一种吃惊的表情,不安地站起来向外探了探头,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大声咳嗽,询问她的头皮癣是如何治好的,向她讨方子。她先是镇静了一下,挺着脖子,竭力排开心中的烦乱,然后显出更加不安的、甚至是愤怒的神色,开始在屋里走动,寻找,口中嘟嘟哝哝地斥责我竟如此无礼地对待她。最后,她一跺脚,说我是个无耻的骗子,威胁地扬着拳头走出门去。她一走,我立刻发了疯,我弄倒了柜子,打翻了桌椅,冲向每一个可能藏身的隐蔽处。我捣来捣去,双颊烧起两朵火焰,弄弯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但终于一无所获。那声音无所不在,却又虚无飘缈。我摸一摸脑门心,在那上面出现了一小块光溜溜的秃斑。

在三层楼上住着我那位女同学,她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她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吃一种叫作“海牛”的小虫子,起先说是治眼睛,后来又说是治痔疮,反正她浑身上下都有毛病,口袋里鼓鼓的装满了那种小虫子,动不动就爬出来,掉在地上。“有些人也试着吃过,但坚持不下来,怎么治得好病呢?我坚持了六年啦。”高中毕业时她对我说。现在我大约一个月上她那里去一次。她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老是病恹恹地躺在一个巨大的壁柜里(她在壁柜里放了一把藤睡椅),壁柜的玻璃门从早到晚关得紧紧的,我想不通她是怎么呼吸的。我一去,她就叫我坐在屋当中,她自己则在壁柜里面,隔着玻璃门对我讲话。她那么一点重量,却能将藤椅压得“吱吱”乱叫,后面的两条腿全部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