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1/23页)
“辛酸的往事啊!”她每次都用这句话来结尾,然后目不转睛地查看自己苍白透明的指头,还举起来,放到光线中去不停地转动。我记得她每回都是谈的关于居住在壁柜中的人是何等寂寞潮湿,壁柜里的空气简直太坏了这个话题,还说她就因为这个,才变得如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也会奋发向上,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来,但是没有,简直连希望的影子都没见过。
她和我断绝来往是两月前的事,那时她发现了我和侦探的关系。我站在窗前梳头,她来了,朝我一瞪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天空气好潮湿哟!”接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朝我的眼睛打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脖子上就出现了十多个疙瘩。
“别以为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她气得声音发抖,“你们那种肮脏的关系已经殃及他人。我目前的处境,是谁造成的?我每天夜里将柜门敲得像放炮,还吞下一把把食盐。你们蹲在木芙蓉树下的时候,我用汽枪朝你们射击过,你们这对脏猪!现在我每天都有心脏破裂的危险,天哪,那些凋零的美人蕉,那种种贪得无厌的行为。我从窗口看得一清二楚!请问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怎么能容得这种卑鄙无耻,这种对他人人格的侵犯?我的房间很清洁,我每天都在窗户上吊两个香袋子,一天一换,也有的时候,我不吊香袋子,却插两根孔雀的尾巴毛,那效果真是妙不可言。现在这一切全完蛋了,被彻底破坏了,谁?不过两个胸无大志的小人,庸俗的市侩!你们要得到报应的!”她伤心已极,捶胸顿足地离开了。
我一连十多天夜里没睡,在屋当中用一条腿不停地跳到天亮,和一种看不见的小东西拼命。到后来,脚扭了筋,肿得水桶大,全身被咬得稀烂。我只好去与侦探交涉,想断绝我和他的关系。
“救命啊!”我还没开口,他就冲过去打开房门,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
我关上门,用屁股抵紧,问他什么意思。
“跳蚤!”他暴跳如雷。
“跳蚤?”
“跳蚤!跳蚤!你这收买破旧钟表的家伙(我想不出他怎么会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原来你一直在遮遮掩掩,竭力摆出一副自满自足的嘴脸。昨天你在吃饭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当时你一定痒得要死,但你却微微一笑,说是风疹。我竟被你们一家愚弄了,我竟这么傻乎乎,想一想都气死人啦。不对,等一等,我并不生气呢。我说气死了,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我已经彻底超脱了,我要过一种纯净的生活,就像蓝天里飞翔着的鸟儿。”他突然一跃而起,挂到了天花板上。他用两条腿荡来荡去,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正在练一种功,还建议我也试一试。
“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自从找到这种锻炼方法之后,我顿时就感到自己通体生光,身轻如燕了,和这相比,从前我那些扮演角色的名堂简直是儿戏。你的女同学,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典范,有一回,我看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柜里,我感动得眼泪直流。”他荡到我面前时故意在我肩膀上重踢了一脚,“说不定你对我的成功怀有某种嫉妒?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我能否改变自己的禀性呢?”
我劝他不要再装扮成侦探,因为那已经过时了,其实倒不如装扮成——比如说装扮成四楼上那位掏大粪的,那会更有意义,人类清洁工嘛。一开始也许被人识破,不过不要紧,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
“我思考了两星期,决定解除我们的婚约。”他做出一个漂亮的劈叉动作,“这一来我们俩都可以重新开始,来过那种有意义的、纯净的生活,想一想吧,忽然就变成一只展翅的鸟儿!不过您千万别误会(他突然对我称起‘您’来了),以为我要从您家里搬走,没有的事,我已经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下去,我要用我的勤奋搭起通往成功的桥梁,让您们看看一种正直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他在空中一连做了两个前滚翻。
门外下起了暴雨。我闭上眼,看到大雨打在一排排生锈的空铁桶上,发出可怕的轰响,白茫茫的雨雾铺天盖地。四月里也下过这种雨,被西风追赶的小雏鸡一只只跌倒在草地上,一个戴草帽的黑脸人在那里挖坑栽树,锄头挖在花岗岩上,铮铮作响。拾破烂的老头说,在下雨的日子里,他总是赶不开那些乌鸦,它们栖息在亮得耀眼的砂地上,那么多,远望如一个个黑斑,凄惶的叫声惊天动地。我在下雨天夜游症发得特别频繁,有时白天也发,一发就往林子里钻。林子里蒸发着闷人的水气,树叶上湾着雨滴,一碰就掉在脖子里。我在林子里的时候总误认为外面是四月的黄昏,误认为黄昏是灰蓝色的,那里面还有一大堆刚锯好的圆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