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2/23页)

风跑得很远很远。在墨黑的处所,有狮子在接应着风。

狮子昼夜不停地在原野上奔驰。

被太阳晒得焦黄的头发里,长出朵朵田边菊。

侦探一直趴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只要我一合眼,那种“滴滴嗒嗒”的响声就把我惊醒,那是他在往下撒尿。黄昏的暮蔼一降临,他就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把屋角那些巨大的蛛网捣得稀烂,还“咝咝”地威胁惊逃的蜘蛛。黑暗中,他会出其不意地说一句话,那时整个屋里就如放了一个留声机,“哇哇哇、哇哇哇……”地一直响到次日清晨。我生怕他讲话,我躲在棉絮堆里装死,想造成他的忘却。

“你的脸像发青的李子,那是被窝里缺氧造成的,其实我连你出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偏要指出我的心计,“我怎么会中了你们母女俩设下的圈套的呀?要知道我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背着黑皮旅行袋,穿着高筒皮鞋,上衣袋里插两支金笔,戴一副金框墨镜,有表演天才,所有的人都预见我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天傍晚,我在侦察过程中误入了一条昏黑的走廊,走廊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好像每一道砖缝里都埋伏了一张嘴,你无论如何没法分辨。我落到了这个地步。”

在门外,一个蓬头婆子摔破了一个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许多灰影聚在她周围,听见泼水的声音,拉锯的声音,还有两个胡子翘起的老头躲在墙跟响亮地接吻。门被顶开了一条缝,婆子露出一只六边形的怪眼,眼眶周围有一道道污垢。“哼,原来这屋里尽是榨菜坛子,一直堆到了屋顶,怪不得屋里这么亮,这盏灯幽幽地亮得好吓人呀……”忽又指着天花板上的侦探怪叫:“那是什么东西!?”

侦探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身子,嘟哝着:“大惊小怪……外加无知野蛮……门外是怎么回事呀?”

“我的女同学在楼上的水泥地上钻眼。”我说。

“啊?”

“她想一直钻下来,钻通我们的天花板,然后穿一根绳子下来,好让你能够固定,不至于成天打秋千。那时你就会如一枚图钉一动不动。”

“你的女同学原来是个贼。”侦探舒了一口气。

“你们想杀我?”哥哥忽然在门外说,他的一只手藏在背后,手里握着一只玩具水枪,一边后退一边向墙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们想杀我?”他颤抖着声音又说,并作出一种很英勇的姿势,两条蚂蚱腿在裤管里直打哆嗦。哥哥从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静过,他总在抽风,终于抽得一边身子瘫痪了。有时他又坐着不动,显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气,仿佛若有所思,谁要和他讲话,他就愤愤地跳起来咬谁的脖子。他在念中学时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告诉我:他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梦游患者。“那时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遨游于黑色的山峦、丛林之间,何等的身心舒畅,扬眉吐气!”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脸上喷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呆在厨房的一角闭目养神,说是那里的气氛便于进入情绪。一天夜里他又以疯作邪在塘边游走,我迎面掴了他一个耳光,他咧了咧嘴,继续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绽,只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里告诉我说,妈妈的衣裳里面是冰镇肉,“只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对于我的未婚夫,他从一开始就装出没看见家里来了这么个人的样子。他昂着头,横冲直撞,从来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对我谈论这件事说:“有人说我们家来了个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怎么没看到?”侦探气炸了肺,横蛮地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一瞬间,他的眼里竟闪出“诧异”。这该死的家伙是做给我看的,他想让我难为情,真打错了算盘!他们俩的勾心斗角我一直看在眼里。侦探是个大草包,偏喜欢自作聪明,他当然占不了上风。他越出丑,我反而越高兴。我坐在藤椅里,似笑非笑地瞟着哥哥,用眼光鼓励他:好小子,干得不错。他却一下子弄糊涂了,因为他的脑子已经那么僵硬。我看见过他眼里掉出小沙子,他说是脑浆,还当我的面“呜呜”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泪汪汪,却还时不时露出牙齿:“一合眼,就有数不清的赤脚板在头顶飞……你哭过没有?我总想试验一下,我们一起试一试。比如用一个塑料薄膜袋套在头顶,从脖子上扎紧,用力呼吸;或你捏紧我的鼻子,我捏紧你的鼻子,比赛谁先打开嘴……我总在做这种试验,有几回都晕倒了。他们说我们家来了一个人,是你带来的,就住在你房里?哼,我不信你有这等能力和兴致。我最讨厌的,还是那种柔软的影子,它在你面前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打它也不会哭,撞它也伤不了,要是闭上眼,它就来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划一次真正的梦游,你休想破坏我。”他昂着头,鼓着腮帮嚼什么东西,像个小瘪三。我认为他讲这套鬼话全是由于性的饥渴,这种饥渴又是想象出来的。他从来不曾找过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们家的这一代都没有过性生活的能力,这都是因为母亲的无性生殖造成的。妈妈是一个老巫婆,竟能搞这种把戏,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难怪她从前起劲地撮合我和侦探呢,心中有数嘛!讲到性,又使我联想到那个中风的老头(他死得冤,干吗上吊?),还有那种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来那么一手,妈妈说不定会惊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