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4/21页)

景兰做作地瞪大双眼,痕又从他脸上看出村里人那种古怪的表情来。“狗改不了吃屎。”他想道。

“然而事业呢?一个人,尤其男人,没有事业心算个什么东西?另外还有荣誉,还有谁比你更看重它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口里不说并不等于不知道,我们要实事求是。”

“这编草席,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事业,我只不过是喜欢吹一吹牛罢了,谁又当回事呢?就连你,也是在嘴上附和而已。”

“你怎么怀疑起我的诚意来……”景兰做出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继而又转为愤怒,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告辞了。

“走了正好,”痕对妻子说,“现在门一响,我就紧张,怕来什么人。来了人我又忍不住吹牛,吹完又后悔。不来人倒好,免得破坏了我的作息时间。”

然而那铁匠却来了。来了便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己倒茶喝。这个人,仍旧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腰上别着砍柴的刀,满脸匪气。

痕不敢先开口,自顾自地编草席。时间一点点挨过,屋里只有他们俩,谁也不理谁。铁匠倒沉得住气,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当两个热水瓶里的水全倒光了时,便站起来,一边出门一边回过头来抛出一句:

“今后要时常来光顾。”

他追出门去,看见铁匠正大踏步地往山里走,心里又一次感到那种说不出的奇怪。对面这座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荒山,他在这地方住了十几年了,每天开门就看见。平时,那上面除了打柴的,谁也不会上去,再说除了他,别人也没有这种雅兴。就是常去的他,也每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事。上个月,要不是想起什么野藠头,他也不会遇见那该死的铁匠,铁匠去那里干什么呢?还有,收草席的人去那里于什么呢?他进去之后走得出来吗?想到自己的买卖,痕有些担心起来。

这第一次等待的时间似乎长了些。两个月过去了,秋天已过,初冬的寒意渐渐渗了出来。铁匠没有来光顾,收草席的也没来。织好的草席在厅屋里堆得老高了,这些席子,一张比一张古怪,一张比一张不适用,有一张的形状竟和鱼网差不多。痕心里明白,这种东西是没法卖出去的,所以别的收草席的小贩来了,他一张草席也没拿出来。可是再等下去,吃饭就成问题了,还有女儿的学费,过冬的衣裳。幸亏他的妻子近来去外面打些零工补贴家用,然而一回来就腰酸背痛,还不时地去窗口张望。痕知道她望什么。

一天早上,痕又上山了。他打好绑腿,穿好麻鞋,提着篮子出门的。这一次,在小路上看见了很多野藠头,可惜都已开花,老了,不能吃。他疑惑地想着为什么上次没发现它们。爬了很久,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的野栗子树上支棱着一捆什么东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他织的草席,再看地下,还有一根扁担。“华南虎”,他想到这三个字,呆呆地坐下了。他坐在栗子树下,一直坐到天快黑,浑身冷得发抖了才回家。道路模模糊糊,他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走,到后来简直就不再管什么路,只是往下冲,弄得满手都是刺藤挂出的血迹。下得山来,衣服都成了破布片,冷风一吹,伤口刀割一般。

“啊呀,终于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听到妻子的嗓音。

“我们一直等你,”妻子说,“他说晚上还要有事呢!”她指着暗处坐着的人影,那人走上前来,真是那收草席的。

“我还以为你……”痕张大了嘴。

“以为我不来了吗?我说过要来的,我这人最守信用。”他咧嘴一笑,弯下腰去捆草席。

“还是老价钱吗?我们要加价呢!”妻子说。

“你不要乱说!”痕怒吼道,满脸涨成猪肝色。

小贩慢慢地数钞票,数完,低着头将钱交给痕,痕也低着头去接,两人谁也不望谁。痕接过钱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脏又狂跳起来。

小贩还是挑着草席朝山里走,并且走得很快,很着急的样子,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了。痕在屋里长长地叹着气,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人,可能是住在山那边的,山路已走熟了。要不,谁敢在这个时候过山?”妻子在厅屋里边打扫边唠叨,“其实加点价他也会同意的。你没注意吗?他一心要收你的货,每次看也不看就挑走。”

“我们现在不是比原来有钱了吗?你还要雇人来买米,我看不用了,买米买煤之类的事,我的体力还可以支持几年,省下这些钱吧。”他心平气和了。

痕是在粮店排队买米时无意中听到关于他的流言的,那流言极其模糊,却又似乎极其恶毒。排队时,很久不见的铁匠意外地出现在他前面,扭过头来朝他嚷嚷,说晚上要来他家中拜访。前面排队的人都一式扭过头来看他,他则阴沉着脸看天。排到柜台前,又有人故意挤他,他愤恨地踢了那人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