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5/21页)

背了米到茶馆歇脚,茶馆老板娘正和另一老妪聊天,看见他来,两人同时闭嘴,用谴责的目光瞪他,希望他快走。

痕假装不知,偏要在那桌边多坐一会,还喝了一碗茶,将一角钱放在桌上。

老板娘走过来,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声锐响,破了。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一次感到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他想到那铁匠。原先不曾见过面,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些年经常有这样一些陌生人,一见面就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的样子。痕想,大约于不知不觉之中,他在这一带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这个人,无缘无故的来他家里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也令他无可奈何。如果关上门不让他来,又显得自己十分怯懦,让他来呢,又不能做到镇静坦然。

痕心里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门口,又连人带米跌进了水沟,将左脸擦伤了一块。

那天晚上铁匠并没有来,却有什么野兽在对面山里叫了一夜。擦伤的左脸也奇怪,直到早上才开始流血,用冷水、用纱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妻子去请草药郎中来。

草药郎中嚼了一种什么藤,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脸,原来是铁匠,冷汗一下就从背上冒出来了。

郎中走了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头重得很,大约是失血过多吧。

“这个人不是铁匠吗?他怎么成了郎中的?”他问妻子。

“啊,你好好躺着吧,你发烧呢!简郎中和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怎么连他也认不出了呢?真可怜啊,我看还是请个人来做这些事算了,我们现在不是有点钱了吗?下一次那收席子的来了,我还是要提加价的事,不然他还以为我们的席子没人要呢!”

“正是没人要嘛,你怎么糊涂了,居然以为有人要我们的草席?我看你发昏了。”

“可能我是发昏了,这种事最容易生出错觉。”

跌伤脸的第三天,收草席的又来了,一进门就说要与痕签一个合同,今后草席有多少他收多少。痕浮肿着脸坐在那人对面,心中喜出望外。他的妻子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却一声不响。

“价钱嘛,还是老样,这一点无法作大的变更。”他慢悠悠地说。

“老样就老样。”痕连忙说,他还担心他要减价呢。

“这对你来说已经够了。”他脸上浮起那种模糊的笑意。

“对,已经够了。经济上的困难我自己克服,我这个人,能吃苦。”痕忍不住表白起来、“你看,我脸上的伤是背米时摔的。”

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平了放在桌上。痕接过合同左看右看,直看得脑袋发胀,却怎么也看不懂。他眼前的这张纸上画着许多圆圈和箭头,其间又有一些动物的头部,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莫非他自己产生了幻觉?昨天他不是将郎中认作了铁匠吗?他定了一下神,不动声色地将合同递给妻子,想看看她如何说。

妻子拿起合同,对着光眯缝着眼看了几秒钟,然后用食指的指甲指着右边角上对他说:“就在这里签名吧。”

他的手抖得厉害,糊里糊涂地签了名。

“这就行了。”收草席的说,将合同仔细叠好,收进胸衣口袋。

那人走了以后,痕问妻子:

“你看清楚了合同上写的什么吗?”

“我?我没有看。看什么呢?签名就是了,反正我们又不失去什么。”

“这倒也有道理。你没发现那上面有箭头什么的吗?”

“我没看,看什么呢?我们又不认识这个人。”

“你的话很有道理。”

此后的日子并未如所料想的越过越顺心,反而徒然生出诸多的烦恼来。

痕总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树干分杈处,已经搁了三捆草席。最先搁的那捆已经长霉,还有一捆也变成了黑色,最外边那床鱼网状的已多处脱落。痕坐在树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就这样,他与收草席的人心存默契,严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现在他妻子去肉店的次数多起来,女儿也添置了新衣服。据妻子说,并没有人见过那个收草席的,每次她去买肉,肉店老板就做出怜悯的样子,要她劝劝痕,不要这样拼命织草席,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猛烈攻击某些人是“要钱不要命”。痕听了妻子的话冷笑起来。

他去粮店买米,所有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像他有传染病似的,更没人再来推他了。他则仍然一如既往,翻着白眼看天。只是有一回,一个常来的村民当着大家的面叫了他一个十分耳生的称呼。当时那人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叫了一声“痕老师”,给了痕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脸都有点白了。他当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瞪着那人。那老头自觉没趣,怏快地走了。周围的人则窃窃私语起来,连米都忘了去买,直到店员高声叫喊才匆匆去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