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6/9页)

“那鬼呀,我看是刘家鬼。”刘铁锤开口说。

“什么?!”齐婆暴跳起来,“什么刘家鬼,我看倒是我们齐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阴风钻到我房子里来,我一嗅就嗅出来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好家伙,来了!’不是他还有谁?”

“胡说八道,你这妖婆!”

“不要闹个人意气。”宋婆唠唠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这样出汗,这样出汗,背上都结出一层壳了。”

老孙头吐了一口唾沫,大声插嘴:“目前形势好得很!”

“也许是只猫头鹰?”杨三癫子又提出一种新议论,“什么东西夜里总在屋顶上捣鼓,一捣鼓我梦里就有猫头鹰。”

两天之后,老郁笑眯眯地走来了,手里拿着文件。

“同志们,你们对上级精神是如何领会的?这天色像是要发瘟疫的样子,河里漂来大批死猪,早晨臭得没法吃饭。我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有一个阴谋!一个贼整夜守在我家门外,这是什么性质的威胁?”

从后一个文下来那天起,S的人们就像患了偏瘫症,一式地侧着身子走路了。坐下去也不敢坐稳,睡觉也是各人都想避开别人,躲躲藏藏,也不敢与人攀谈,即算要攀谈,也隔开老远掩住半边脸。一害怕,就更加想不出线索来了。一个个翻着白眼沉思默想老半天,仍旧从嘴里迸出那个吓人的字眼:“谁?”说出之后连忙左右环顾,心里怦怦直跳。

那天下午,老孙头从烂木板里一大觉睡醒,一拍大腿,破口叫了出来:“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毒疮问题?目前形势好得很嘛!”

“对啦。”张灭资应和道,“铁门响了整整一天啦,是不是风?我一想到这铁门的事心里就不安,也许不是铁门,而是街上的狗引得我心跳。近来疯狗特别多,动不动就咬死过路的人。”

“正是这回事嘛。”杨三癫子也打着哈欠过来应和着,“近来梦里老是那只猫头鹰,老是那只猫头鹰,我一点也想不通,干吗不是黄鼠狼?”

那一天太阳特别亮。铁门响着,查办的人出其不意地来了。

给抓去的竟是老孙头!怎么想得到?!

“险!险!险!”齐婆在厂内疯跑着,高喊:“阴谋家!奸细!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喊过之后,跪下去啃泥巴,边啃还边咽,眼见地上啃出了一个洼。她是凶恶人,铁也咽得下!

金龟子那样大的绿头蝇子停在西墙那片血光当中。

“塘里又漂上了?”宋婆如鼠子一溜而过。

“有人要谋老孙头的位!”杨三癫子记起了什么,惊跳起来。

“同志们!”齐婆将带泥的口水吐出来,边跑边喊,“你们对千百万人头的问题是如何估计的?啊?哈!请在夜里关好窗!当心奸细!”

然而大部分人并不激动。他们瞪着虚空的白眼望着那片黄天,似乎在想心事,想着想着不觉就说了出来:“老孙头?唔,有过的,哈!”

洗手池底下生出了几条蛞蝓,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撒烟丝,还有人提议用滚水来浇。结果是没浇,留着,好等下次来看。

围墙上裂了一条缝,也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怀疑谁在墙里藏了好东西,找来几根铁钎捣鼓了一整天,把那条缝戳得老宽,最后又觉得也许东西是藏在地底下,丢了铁钎仍去睡觉。

打哈欠传染得真快,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周围的人就都闭不上嘴了。全S都在打。一打,眼皮就又撑不开,梦也跟着就来了。真困!太阳真好!

含灰的云像棉絮那样聚拢着,天气还是那样热烘烘,太阳底下的S还是在尘埃里做梦。有时也开会,开着开着,全都要入梦乡了,只剩下主持会的人天牛一般叫着,嘶嘶嘶地。人们梦见出汗,梦见太阳上的白刺,梦见生蛆,大半就因为这天牛的叫声。

老孙头是抓了去了,谁也不记得这回事了,只除了孔小龙。

一天,孔小龙大摇大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了老孙头的絮被走了,那絮被很新很白。

“该死!他是老孙头的什么人呀?”宋婆第一个醒悟过来。

大家瞪着孔小龙的背影细细一想,才恍然记起老孙头已经不在了。真怪,这老头到哪里去了呀?

现在S是换了齐婆守传达了。现在S一天到晚响着她那破锣似的嗓音:“当心千百万人头落地呀!”喊完之后,将S的铁门弄得咣当一声巨响,将人们吓一大跳,耳边嗡嗡嗡响老半天。

“茅坑里有一只蛤蟆精……”袁四老婆在梦中说。那梦里满是黄蜂,赶也赶不开,蜇得全身都肿起来了。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在烂木板堆里迷迷糊糊地嘀咕着,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辗转不安。

疯狗在黄泥街上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