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7/9页)

齐婆踱过来,踱过去,将铁门弄得响个不停。有时又忽然大步流星,窜到一个没人的黑角落里,睁大了老眼瞄来瞄去。瞄过之后,发现没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顿泥巴,嚼得满嘴泥沙,吱吱嘎嘎地响。

先前有过老孙头,后来没啦。

老孙头是怎么没的呀?没人记得起。

那些梦总是没完没了。

那太阳总是挂在黄天里。

一热又一湿,好多好多小东西就都被沤出来了。叫叫嚷嚷,碰碰撞撞,有翅子的就如直升飞机似地在阳光里飞上飞下,绕圈子,占领了S的整个空间。在地面的阴处,各种各样的黑角落里,没翅子的一小堆一小堆地滚动着,拥挤着。凭空怎么就长出这么多东西来了呢?大家都莫名其妙。或许S的空气本就不同,比外面湿得多,也浓得多,稠糊糊的,当然喜欢长东西,什么都长,长出的东西又肉实,又活泼。茅厕的屋檐下先是长蜗牛,一串一串地长,后来忽然长出了一只巨大的花蛾,大得如同蝙蝠,飞起来呼呼作响。锻工车间主任老郁带领了全车间的人去扑,扑过来,扑过去,眼见扑了下来,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扑打中撒下的粉迷了许多人的眼,后来还发了一场红眼病。大家得出教训:长出的东西是不能加害的,和睦相处,倒落得个无病无灾。

到后来人的肚子里竟也长出些什么来了。好久以来,一部分人的肚子里就在叽叽咕咕地闹,胀得不得了,也烦得不得了。后来又钻到骨头里去了,骨头像是要炸开。一炸,许多人就往墙上乱捅,往地上乱跺。实在不行了,就浑身乱打一气,吐着唾沫,口中高喊:“瘟神!鬼寻了我了!到处乱钻,还让不让人活呀?”

长出什么了?没人讲得出。也有个别信科学的去医院照透视,左照右照,照不出什么,胡说八道一气,最后提议剖开来看一看。肚子怎么能剖开来看?定是发了疯了,可见科学也是信不得的。

“城里有个胡子老头怀了胎,十个月生下一对双胞子……”杨三癫子开口说。

“什么双胞子呀?双胞子有什么!不瞒你们,我担心的倒是蛇!早两天我进城,就有一个女人生下一条大蟒,一出来就咬死那接生的……嗐,这种事……”宋婆说着脸就变了色,弓着背,缩成一团,身子像是黑布裹住的一把骨头,一发抖里面就劈啪撞响。

夜里也有阵雨。太阳一出,地面蒸腾着,蒸得空中的小东西“嗡嗡”着。一个个都用手搭起凉棚来,遮挡着刺目的白光看天气,摇头,唠叨:

“有雨亮四方,无雨顶上光,又要大晴了。”

“这天气,蒸死老母猪。”

“蒸死狗。”

“蒸死鸡。”

“人都蒸得死!”

“肚皮和包子一样,蒸得要爆开了,什么时候变天?”

白天是喘气,流汗,看天气,唠叨,倾听肚子的叽叫。盼得太阳下去,第二个白天又近了,又是喘气,流汗……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老郁走进铁门,满眼都是紫红色的大舌头,十来个人正围着冬青树下的蚁巢在那里吐。

“喂,你们身体怎样?”他诡秘地微笑着说,“有个贼在外面敲了一整夜的门。一只红眼睛的狗老是闯到家里来,狗一叫,我眼里就掉出蜈蚣来。医生说我有肺痨,你们怎样看?我会不会死?呃?”

他一问,大家就不再吐,翻着白眼使劲回忆。

“这天好像有点什么那个……”齐二狗迟迟疑疑的回答,脱下胶鞋来擦脚丫子,越擦越痒得厉害。

“对啦!”众人高兴地舒出一口气,说:“什么天呀,死人的天!”

“生蛆的天!”

“这天打个屁都要臭到两里外!”

“我家床底下沤出一窝一窝的虫子来啦。”

“冬天腌了一坛子鱼,今早揭开来看,哪里还有鱼,全被蛆啃光了!”

“停一停,同志们,”贴墙溜行的宋婆耳语般地说,“满街死狗,塘里又浮上了……什么意思?”

那一天S里面特别静,各人都在屏着呼吸凝神细听。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老在各处转悠,这里弄响一下,那里弄响一下,搅得人心神不安。

“不过是风,”张灭资壮着胆说,说完就怕冷似地缩下颈子,“这天气好像有潮。”

“什么响动呀,”齐二狗肯定地说,“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种臆想。问题是在河里。听说早上漂来了一条大怪鱼,一早我就闻到了。当时我还以为是死狗的味儿呢。”

“有一只东西横过去,”王强鼓着腮帮,呼哧呼哧地走过来,“没看明,或许竟是猴子?”

“猴子?!”

“我看像是那东西又来了。”

“不得了,那一年不是来过一次吗?后来天上落下死鱼来,我家的屋顶上打出四五个窟窿。当时我想,吃不完就腌着吧,谁料到会发瘟疫?同志们,千万别吃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