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2页)
“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是让我举起手来,向警察投降。
“拿过来呀!”卖粮姑娘吼着。
你举起倾抖的手。
“拿过粮本来呀!”卖粮姑娘一把抢过你的粮本。
粮本上,户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贵。
你背着大米往回走,还在怀疑那两张票子的真实性。
贞操是珍贵的,但丢了它照样活。
屠小英发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书呆子。这个决心只保持了一星期。
她在梦里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脚,它们蛮横地把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连同那努力抵杭着的大脑,一起载到图书馆的过道上。
她站在过道上,脑袋里轰轰地响,一大申狂热的俄罗斯爱情语言在胃里咕咕噜噜地响着。与此同时,两条大腿流出了汗水。
她明白了,命中注定非嫁给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这小子见了她竟绕着道走。他的回避令她愤怒。
终于,操场上又放了一场苏联电影。叙述者只记住了影片中的一个镜头:一匹黑马吃苹果。
她和他又相逢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电路通畅,电灯明亮,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沽染过她的那一滴珍贵的血。
“你为什么躲着我?”屠小英问,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因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方富贵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说定了,我嫁给你,毕业后就结婚。”她说。
“我梦寐以求。”他说。1w
“那好,我们看电影去吧。”她说。
他和她赶到操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匹黑马吃苹果的镜头。
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一匹矫健的黑马啃吃一只青皮的苹果。吃了一只又吃了一只。黑马一共吃了两只白皮青苹果。前边我们读到过:屠小英的两只Rx房犹如两只白皮青苹果。
马吃苹果之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丰乳肥替的俄罗斯少妇。她的头巾里露出一塔亚麻色秀发。
方富贵珍藏着的那张剪报,可以大致判定为一张苏联电影剧照。
屠小英婚后按照剪报上的照片发展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的根据并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
毕业之后,他们分配到我们的美丽城市。方富贵教物理在第八中学。屠小英教俄语在第八中学。五
她一直在等待着校领导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合上,像上帝一样向学生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血统让她尝够了皮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她开剥着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兔皮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剥了皮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每一句侮辱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皮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床前悟到的真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整容师的真理是: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领导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去重新剥兔皮。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子又是一夜没归,女儿胡乱吃了几口饭,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她除了温习那两个故事外,还思想着校办兔子罐头厂的气味。隔壁又响起了简直就是亡夫说话的声音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散发着石灰气味、全身雪白的幽灵。
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乱!人死
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