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第15/24页)

汤姆一颗接一颗吃着草莓,直到吃光为止。他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说。他们坐着看他吃,好像他有意要他们这样做。他吃得很仔细。他吃东西时嘴巴一张一合与说话时的样子一样:每个词都咬得有板有眼,每颗草莓都整个儿单独咀嚼。他的额头始终皱着,乌黑的眉毛打着结,就像小学生在听课。每次张嘴以前,他的嘴唇都像老人那样预先微微地颤动。安娜观察着这个动作,觉得它很像一个瞎子所为。有一次她乘火车,对面就坐着一个瞎子。那人也是这样紧绷着嘴巴,腮帮鼓鼓的,嘴唇微微翘起。他的眼睛即使朝人看时也跟汤姆的眼睛相似:好像老是在内省什么。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当她坐在盲者对面,看着那双似乎由于内省而变得暗淡无光的眼睛时,安娜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在不断地波动起伏。她知道理查和摩莉也有同感。他俩皱起眉头,神情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安娜懊恼地想:他这是在恐吓我们大家呢。他是在恶狠狠地恐吓人。她再次想像起他刚才如何站在门外偷听,很可能已经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现在凭猜测已坚信这一点,并开始讨厌这个男孩,因为他存心让他们那样坐着,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安娜为了打破沉默,顾不上汤姆给他们设下的这个奇怪的雷池,准备强制自己出来说几句。这时,汤姆已放下盘子,把调羹平稳地搁在上面,平静地说:“你们三人又在讨论我的事了。”

“绝对没有,”理查亲热地说,那口气似乎在说服他。

“绝对,”摩莉说。

汤姆朝他俩宽容地笑了笑,说:“您这次来为的是您某个公司里的一份工作。我其实早就按您的建议考虑过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会拒绝的。”

“噢,汤姆!”摩莉说,显得很失望。

“您总是前后矛盾,母亲。”汤姆说,眼睛朝向她的方向,但没有看她。他向来就用这种方式看人,让自己保持类似沉思的姿势。他的脸阴沉沉的,几乎显得有些蠢,他得特别用心才能对人表示出应有的礼貌,“您知道,这不仅仅是接受一份工作的问题,不是吗?这意味着我必须像他们那样过日子。”理查移动了一下他的腿,强压住怒火叹了口气。汤姆继续说下去:“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父亲。”

“如果不是批评,那又是什么呢?”理查笑着说,口气中满含愤懑。

“不是批评,仅仅是价值判断的问题。”摩莉得意洋洋地说。

“咳,真见鬼!”理查说。

汤姆不理睬他们,继续朝他母亲所坐的方向发表他的演说。

“先不管是好还是坏,问题的关键是:你们已经把我养大成人,使我能够信仰点什么了,而现在却又说,我最好在波特曼公司找份工作。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摩莉以自责的口吻痛心地说,“为什么我没有给你提供一份更好的工作?”

“也许并不存在什么更好的工作。这不是您的过错——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话他说得很轻,但极其果断。摩莉坦率地长叹了一声,耸了耸肩膀,并把双手摊开。

“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跟您相似,原因不在这里。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听您的朋友们说,你们,你们所有的人似乎都陷入了困境。既便那不是困境,你们也是那样想的。”他说,一边皱着眉头,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并不在乎这些,但你们一定会感到意外,因为你们自己并没有认真谈过: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有那么一次,您和安娜曾经说起过我,并感到十分诧异。哦,我真的就是那样一种人,是不是?”

安娜和摩莉相互笑笑,又朝他笑笑,承认是这么回事。

“那好,”理查高兴地说,“事情解决了。如果你不喜欢成为安娜和摩莉这样的人,那还有别的选择。”

“不,”汤姆说,“我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否则您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总得做点什么事吧。”摩莉叫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幽默可言,只是听起来很刺耳,吓人。

“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汤姆说,好像这都是不言而喻的。

“但你刚才说你并不想成为我们这样的人。”摩莉说。

“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够。”随后他转身面对他的父亲,耐心地向他解释,“母亲和安娜的问题是:人们不会称她们为作家安娜·沃尔夫和演员摩莉·雅各布——除非你不了解她们。她们所从事的工作——我要说的是——她们并不是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所代表的那类人;但如果我跟您在一起工作,我就只能成为我的职业所代表的人了。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