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第6/24页)
仅这么一句略带嘲弄的话便使理查精神为之一振,他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眼睛偷偷地朝白色的窗台附近那片强烈的阳光看去。当他看见安娜时,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十分尴尬地朝她点点头,赶紧在房间另一端离她们较远的地方落了座,口中一边说,“我不知道你有个客人,摩莉。”
“安娜不是客人。”摩莉说。
她故意等到理查看清了她以后才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挪了挪身子,把头转过来朝向他,口气和蔼地问:“来点葡萄酒吗,理查?还是来点啤酒?咖啡?或者来一杯茶?”
“如果你们有威士忌,就来点吧。”
“就在你那边。”摩莉说。
显耀过他那自以为是的男子气以后,他便坐下一动不动了。“我这次来是为商量汤姆的事。”他看了一眼安娜,她这时正用舌头舐她的最后一颗草莓。
“我听说你已跟安娜商量过这件事,我们现在可以三个人一起谈谈了。”
“这么说安娜已经告诉你……”
“没有。”摩莉说,“我们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面。”
“这么说我把你们第一次促膝交谈给打断了。”理查说,并竭力装出快活的样子忍住自己的性子。但他的口气是傲慢的,两个女人听了后觉得既开心又不安。
理查突然站了起来。
“这就走?”摩莉问。
“我去把汤姆叫来。”当他憋住气,正要盛气凌人地大声嚷嚷时,摩莉阻止了他:“理查,别对他大吼大叫了。他已不再是个孩子。再说,我想他不会在屋里。”
“他肯定在屋里。”
“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在楼上窗口边往外张望。我真奇怪你竟然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
“这又怎么啦?我总不能监视他吧。”
“那太好了,但你把他管教成什么样子了呢?”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充满了敌意。把他管教成了什么样子?对于这个问题摩莉是这样回答的:“我不想跟你争论他受到什么样的管教,在我们决出胜负以前,还是让我们看看你的三个孩子是如何长大成人吧。”
“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我的三个孩子的。”
“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讨论过上百次了。我想你跟安娜也讨论过了。”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都在克制自己的怒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间的敌意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这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他们于一九三五年相遇。当时摩莉正热衷于西班牙共和党人的事业。理查也是。(每当理查愧疚地谈起自己关心异国政治纯属误入歧途时,摩莉总是说:那时候谁不是这样子呢?)波特曼家是个富户,他的父母把这事当做他具有永久性的共产主义倾向的证据,于是就停止寄钱供养他。(正如摩莉所说:我的天哪,他们一分钱都不寄给他了!理查自然很高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凭此他很快申请到了一张党员证。)理查此人一无所长,只会挣钱,但这方面的才能当时也还没有被发现,因此,摩莉供养了他整整两年。在此期间,他一心想做一名作家。(摩莉发话了——当然那是数年以后的事:你能不能想点更平凡的工作做做呢?理查显然只能做点平凡的工作。每个人都想做大作家,那能行吗?你知不知道共产主义又有些怎样不可告人的丑事——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呢?事实上你能想像这些人——多年以来,每一匹为这垂暮的党服役的战马都是除了那个党别的什么也不考虑。每个人都大吃大嚼那些旧文稿和诗篇。每个人都想成为当代的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这不令人可怕吗?这不让人觉得可悲吗?人人都成了失败的艺术家。我确信,任何事只要有人知其所以然,便有它自身的意义。)出于善意的蔑视,摩莉在离开理查以后仍供养了他好几个月。他对左派政治的厌恶来得很突然,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认定摩莉是个不道德的、水性杨花的放荡女人。然而,使摩莉感到幸运的是,他自己也在与一个女子私通,虽然为期短暂,但事情败露后,他就不能通过离婚获得对汤姆的监护权了。在这以前,他一直威胁摩莉想得到这个权利。这以后,他便回到了波特曼家族的怀抱,接受了一份工作,用摩莉那既亲切又蔑视的语言来说,即“城里人的工作”。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理查一旦决定继承家业,就会成为一个极其能干的人。理查后来娶了马莉恩,一个年轻、热情、可爱、文静的女孩,生于一户略有名望的人家。他们生了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