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8/79页)
现在再来说布斯比太太,她并不是甘愿受制于一个比自己更霸道的霸道者。对于他人的冒犯,她也并非麻木不仁。一旦凭直觉(如果不是凭理智——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他人的恐吓,她会反复地回击。她不会像福勒太太那样“挨了一顿棍子”以后便俯首帖耳,心满意足;也不会像庚斯博罗旅馆的詹姆斯太太那样变得羞羞答答,充满女孩子气。她会耐心地听下去,然后予以反驳,就言语中的表面意义进行争辩,而忽视字里行间所隐含的侮慢与无礼。她这样做有时反而使维利和保罗深感惭愧,从而回到礼貌待人的态度上来。但我相信,在背后她偶尔也会因受屈辱而脸红,会紧握起她的拳头嘟哝着说:“是的,我真想揍他们一顿。是的,当他说这话时我应该揍他。”
那天晚上,保罗几乎一开始就玩起他所热衷的鬼把戏——有意模仿殖民地人的陈词滥调,让人一听就知道自己已受奚落和嘲弄。维利也凑了上来。
“你那位厨师一定跟你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你来支烟吗?”
“谢谢你,亲爱的,我不吸烟。是的,他是个好用人,我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对我们一直很忠诚。”
“我想,他简直就像你们家庭中的一员吧?”
“是的,我是这样看待他的。他很喜欢我们,这我可以肯定。我们待他一直很好。”
“也许不像对待朋友或孩子那样吧?”(这是维利的插话。)“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孩子了。(11)
“是的,说得不错。当你真正了解他们时,你会觉得他们真的就是孩子。他们喜欢人们把他们当做孩子来对待——既信任又公正。布斯比先生和我都觉得应该公正地对待黑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你一定不可以让他们利用你。”保罗说,“如果你被利用了,那他们就不尊重你了。”
“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高兴,保罗,绝大多数像你这样的英国人都对卡菲尔人怀有这样那样的奇怪想法。但这是对的。他们必须懂得,白人和黑人之间存在着一条界线,那是他们绝对不可以跨过去的。”诸如此类的话她还说了许多。
保罗终于打断她——他一直以他习惯的姿势坐在那里,手中稳稳地拿着个大酒杯,一双可爱的蓝眼睛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当然,我们和他们都经历了无数个世纪的进化。不过,他们确实都是些狒狒。”这话说得她脸红了,扭过头去看别处。在殖民地,“狒狒”一词显得很粗鲁,尽管五年前这样说人们还能接受,甚至报纸上也这样用。(就像“卡菲尔”(12)一词一样,再过十年时间,它就显得太粗鲁了。)布斯比太太不敢相信一个来自英国名牌大学很有教养的青年竟然会说出这个话。但当她再次看保罗时,她那张诚实的脸便因受了委屈而变红了。他坐在那里,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那惹人喜爱的神态与一个月前她初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当时的他简直就像个思念家乡、渴望得到母亲关怀的小男孩。她急促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很有礼貌地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得去给老头子弄晚饭了。布斯比先生喜欢很迟才吃饭——他从来都不会按时吃饭,整个晚上都在酒吧里忙。”她祝他们晚安,并以诚挚而委屈的目光轮番长时间地看了看保罗和维利,然后才离开我们。
保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着说:“他们这些人真不可思议,他们是些怪人,都是不诚实的。”
“土著居民。”维利笑着说。“土著居民”这个词是他用来指殖民地的白人的。
玛丽罗斯低声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保罗。你们简直是在愚弄人。”
“亲爱的玛丽罗斯。亲爱的、漂亮的玛丽罗斯!”保罗喝了口啤酒,才使自己止住笑。
玛丽罗斯确实长得漂亮。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金色的头发呈波浪状,一双褐色的眼睛大大的。她的肖像曾经多次出现在好望角的杂志封面上,有一阵子还做过时装模特。她没有半点儿虚荣心。她宽容地笑着,继续用她慢条斯理的好性子说话:“是的,保罗。我毕竟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了解布斯比太太。在像你这样的人向我指出我的错误以前,我也是那样子。你取笑她,但并不能改变她。你只会伤了她的感情。”
保罗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并坚持说:“玛丽罗斯,玛丽罗斯,你太善良了,因此也是不诚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