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1/79页)

维利放肆地笑了起来。泰德说:“这下看你的了,保罗。”保罗没有开口。刚才杰米的身子往下滑了滑,保罗只好坐正姿势,移动这位年轻人的身躯,让他的头和肩膀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保罗像对待婴儿那样照顾着杰米。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带着沉静而哀伤的微笑看着玛丽罗斯。后来他还经常跟她悄悄说话,竭力想博取她的好感,但没有成功。

半夜时分,一辆大卡车前灯的强光吞噬着月光,沿着公路跌跌撞撞地开来,停靠在铁路线旁的一片空旷的沙地上。这是一辆装载着齿轮的大卡车,车后还拖着一辆小篷车。乔治·豪斯娄沿着公路检修道路时,这篷车就成了他的家。乔治从驾驶室跳下,来到我们身边。泰德迎上前去,递给他一杯葡萄酒。他一饮而尽,站在那里差不多是喘着气说:“醉鬼醉汉,头脑发涨,坐在这里,大灌黄汤。”当泰德提起瓶子倒出另一杯酒时,那酒溅了出来,洒在地上,我闻到了一股清凉而浓烈的酒味。地上的泥土像淋过了一阵雨,散发出醇厚的幽香。

乔治过来吻了我。“美丽的安娜,漂亮的安娜——因为有这个该死的维利,我就得不到你了。”他然后推开泰德,在玛丽罗斯侧向一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说:“世上的美女千千万,而我们却只有这一双。我真想为此大哭一场。”男人们都笑了。玛丽罗斯朝我笑了笑,我也回她一笑。她的笑突然间充满着一种痛苦,我随即意识到我的笑声也是如此。她因自己不知不觉地流露了这种情绪而显得很不自在,我们赶紧收回各自的目光,避开这点破玄机的一刻。我想,我们两人谁也不想去剖析刚才所感受到的那种痛苦。这时,乔治握着满满一杯酒,走上一步说:“小子们,同志们,别没精打采了,该对我说说有什么新闻了。”

我们都振作了起来,变得生气勃勃,忘却了睡意。我们听维利给乔治介绍城里的政治形势。乔治是个十分认真的人。他十分尊敬维利——很钦佩他的才智。他总是觉得自己很笨。他相信自己——也许他会一辈子这样相信下去——不仅十分无能,而且非常丑陋。

实际上,他长得相当好看,至少女人们大都会对他有好感,即使她们并不特别在意他。就拿那位长着一头红发的莱蒂莫尔太太来说吧,她经常说她觉得他很讨厌,但她那双眼睛总要在他身上转。他身材高大,但看上去显得矮,这是因为他的肩膀很宽,并且有些前倾。从他宽阔的肩膀到腰部之间,体形很快变窄。他的体格健壮如牛,一举一动都显得执拗无比,就像动物因为猛地受到皮绳的羁绊才无可奈何地使自己旺盛的精力被约束住。这与他困窘的家境有关。在家中,许多年以来,他都耐着性子,作出自我牺牲,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不得已。我敢说,他本质上决不是那种人。也许,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贬低自己的原因:因为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如果生活给他提供机遇,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更其出色的人。我想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困顿的家境使他锋芒受挫,因而心里暗暗地有些发虚,自轻自贱抑或就是他的一种自我惩罚吧?我不得而知……也许他采取这种方法惩罚自己是因为他长期不忠于自己的妻子。只有那些年纪比我大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乔治和他的妻子的关系。他非常同情他的妻子,那是一种一个受害者施予另一个受害者的同情。

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可爱的人之一。无疑也是最有趣的人。他的情趣是自发的,不可抗拒的。我曾经见过他使一屋子的人不由自主地捧腹大笑,从酒吧关门开始一直笑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我们躺在床上,地板上,笑得身子无法动弹。然而,第二天回忆起那些笑料时,又觉得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我们仍忍不住笑——部分原因在于他那张脸,那张虽然漂亮但显得呆板的脸,在他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时,它几乎是迟钝的,因此,大家都期望他拿腔拿势地说话。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有一片又长又窄的上嘴唇,这使他的脸显得缺乏生气,执拗到了近乎愚蠢的地步。他那充满哀伤、自我惩罚的话语便从他那张嘴里滔滔而出。他看着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但他自己却从来不笑,而是以某种惊讶的表情观察着,好像心里在想:好了,既然我能让这么多聪明人笑成这样子,那我一定还没有绝望到我自己所想像的那地步。

他四十岁光景。那就是说,他比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维利还大十二岁。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但他却不能忘怀。他属于总是密切地注视着岁月的流逝的那种人,在他看来,每过去一年就好像一颗珠宝经过他的手掉进了海里。他的这种感慨是因女人而引发的。他的其他热情在于政治。他从来没有说起过抚养他长大的父母曾经是英国老式的社会主义传统——十九世纪的社会主义的信徒。那种社会主义是惟理性的,讲究实际的,更重要的是,它狂热地反对宗教。这样的一种出身使他与殖民地人格格不入。他是一个孤独而寂寞的人,生活在一个落后的、闭塞的小镇上。我们这班比他年轻得多的人是他这些年碰到的惟一的朋友。我们都喜欢他。但我相信,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自卑感太强了。跟维利在一起时尤其显得自卑。我记得有一次,维利在为什么事制订规章制度,他坐在一旁,摆出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使我看了很难受,我就说:“我的天哪,乔治,你是个大好人,我真不忍心看见你去拍维利这样的人的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