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2/79页)

“但我要建议你坚持某些基本原则——如废除不合理的现象,纠正社会的错误什么的,而不是光坐在一旁为它哭哭啼啼。”

“现在我们得做点什么呢?”

“现在我要读点书,你可以出去安慰安慰乔治,对他表示点同情,不过,这样做其实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我离开他,慢慢地走回大厅。乔治身子斜靠在墙上,手上拿着一个杯子,眼睛闭着。我知道我应该走到他的跟前去,但我没有这样做。我进入大厅。玛丽罗斯独自坐在窗口边,我来到她面前。她正在哭。

我说:“好像今天是个大家哭鼻子的日子。”

“不包括你。”玛丽罗斯说。她的话是说我跟维利在一起过得很幸福,根本用不着哭鼻子。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道:“怎么啦?”

“我坐在这里看他们跳舞,脑子里一边开始思考起一些问题。几个月以前我们还相信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一切都将变得很美好,但如今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是吗?”我说,语气中显然流露出一种恐惧。

“怎么会这个样子呢?”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找不出正当的理由来反驳她。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乔治找你干什么?我想他一定因为我打了他在骂娘吧?”

“乔治什么时候会因有人打了他就骂娘呢?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这也是我痛哭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我知道,我打他的真正原因是,像乔治这样的人有可能使我忘记我的兄弟。”

“那不好吗,你也许确实应该让某个像乔治这样的人试一试。”

“也许我应该那样做。”她说。像往常一样,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勉强的微笑,那意思显然是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宝贝!——我于是生气地说:“既然你懂得其中的道理,又为什么不照着做点什么呢?”

她再次露出勉强的微笑:“再不会有人像我的兄弟那样爱我了。他真的很爱我。乔治会跟我做爱,但那不是同一回事,是不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已拥有过最美好的一切,而如今除了性关系,已别无所有。这话有什么错呢?你说这话有什么错呢?”

“你用那样的口气跟我说‘这有什么错呢’,我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了,尽管我仍觉得你的话总有不对头的地方。”

“什么地方不对头?”她的声音变得很怪异,这使我更加生气起来:“你根本就没有试一试,没有试一试。你只是放弃这种努力。”

“你的一切太美满了。”她说,再一次暗示维利,这一下我无言以对了。这回轮到我想哭了,她看了出来,便以一个比别人经受过更多磨难的人的口吻说:“别哭,安娜,你绝对没有这个必要。好了,我得去洗洗脸准备吃午饭了。”她走了出去。所有的年轻人都围着钢琴在唱歌,我于是离开大厅,朝刚才乔治待过的地方走去。我拾级登上两旁长有荨麻与花紫树的小山坡,发现他已移步到旅馆背后,正站在那里,目光穿过一排木瓜树凝视着那间住着厨师和他的妻儿的小屋子。一群黑皮肤的孩子正蹲在地上,在鸡群中玩耍。

我注意到,乔治打算点上一支烟,但他那只光滑的手臂在颤抖。他没能点上那支烟,于是不耐烦地把它丢开了。他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的私生子不在那里。”

下面旅馆里响起了开午饭的铜锣声。

“我们还是进去吧。”我说。

“跟我在这里待一会吧,”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上的热气透过我的衣服烫及我的肌肤。铜锣那悠长而清脆的声浪过去了,钢琴声也已停止。蓝花楹树上有只鸽子在咕咕地啼鸣。乔治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胸口,说:“安娜,我现在可以带你到床上去——然后再跟我的黑人情妇玛丽睡,再以后还可以今晚就回家,跟我的妻子睡一觉,从而使你们三人都快活。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安娜?”

“不理解。”我怒气冲冲地说。然而,他搁在我胸口上的那只手已经使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不理解?”他以讥诮的口吻说,“真的吗?”

“是的。”我坚持说。我是在代表所有的女人撒了谎,我想到了他的妻子,我觉得她好像就关在笼子里。

他闭上了眼睛。他那棕色的脸颊在颤抖,一双乌黑的眼睫毛看上去就像雨天挂出的两道小小的虹。他没有把眼睛睁开,接着说:“有时候我会以局外人的目光审视自己。乔治·豪斯娄,一个受人尊敬的市民,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与社会主义联系在一起。但他对它的热情已被他对年迈的父母和岳父母、可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的忠诚所抵销。我能看见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猩猩就在身边。我能十分清楚地看见那只大猩猩,我奇怪别人怎么不能够。”他把手从我的胸口放下,从而使我能够再次均匀地呼吸。我说:“维利是对的。你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办法,因此你应该停止折磨自己。”他依然闭着眼睛。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下面的一句话,但他已睁开眼睛,并向后退了几步。这也许是某种心灵感应吧。我说:“你不应该去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