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4/79页)
从我们第一次去那里算起过了大约六个月或八个月时间,一场危机——如果可以称做危机——终于发生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去马雪比。人还是先前那几个人:乔治、维利、玛丽罗斯和我,泰德、保罗和杰米。斯丹雷·莱特和约翰已经加入到莱蒂莫尔太太和她的狗以及那位农场主的妻子的圈子里去,有时泰德也跟他们在一起,但总是默默地坐着,很有点不自在。不一会他又回到我们这里来,照例默默地坐着,朝自己笑笑。那是一种新奇的微笑,含有讥诮、苦涩和自责的意味。坐在花紫树下,我们经常能听见走廊那边传来莱蒂莫尔太太那懒散而悦耳的声音:“斯丹孩儿,给我弄杯酒过来好吗?为什么不给我一支烟呢,斯丹孩儿?孩儿,过来,跟我说说话。”他把她叫做莱蒂莫尔太太,但有时忘了,冲口叫出玛丽,这时她便会朝他眨巴起那两道爱尔兰式的黑色眼睫毛。他当时才二十二三岁。他们间的关系后来维持了二十年。在大庭广众下他们喜欢扮演母子的角色,但私下里却保持着频繁的性关系,这一点只要莱蒂莫尔太太一走近我们身边,我们就能领悟到。
回顾我们度过的那些周末,它们就像一串穿在一根线上的珠子,开始是两颗晶莹闪亮的大珠子,随后是一排无足轻重的小珠子,最后又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大珠子。但那也只是模糊的记忆,因为,一旦回想起那最后一个周末,我便意识到这当中的那些周末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才导致最后的事故发生。我已记不得那么多,因为这一切都已成过去。如今回想起来,也只能徒增烦恼了——就像在跟另一个坚持维护隐私的自我格斗一样。不过,事情全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就看我能否把它们一一折腾出来。我诧异自己生活在主观色彩浓厚的烟霾中,那么多事物都被我忽视了。你怎么知道我所“记得的”一切就是最重要的呢?我所记得的只是经过二十年前那个安娜所挑选的东西。我不知道今天这个安娜是否还会作这样的选择。因为跟苏格大娘相处的那段经历以及对笔记的实验已大大增强了我的客观意识——不过,这一类的观察记载在那本蓝色笔记里,不在这本笔记里。不管怎么说,尽管最后一个周末所爆发的戏剧性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并无先期的迹象,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
比如保罗和杰克逊的友谊在惹怒布斯比太太以前肯定已发展到了很深的程度。我仍记得她是怎样责令保罗离开厨房的——时间肯定是最后那个周末前的一个周末。当时保罗和我正在厨房里跟杰克逊说话,布斯比太太走了进来说:“你们知道,按规矩旅馆的顾客是不允许进入厨房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就像大人变得专横武断时孩子感到受委屈那样。这也就是说,在此以前我们一直可以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可她从来没有抗议过。保罗当时做出的反应是即刻按她的话去做。他有意等在厨房的后门,直到杰克逊吃完中饭出来,然后便招摇过市般陪他穿过围住杰克逊所住的那间小茅舍的铁丝网,一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交谈着。保罗有意要当着黑人与白人的面摆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目的是想气一气那些对此看不顺眼的白人。我们从此再也不走近厨房。我们真是十足的孩子气,从此便像小学生议论女校长那样嘲讽起布斯比太太,对她说三道四。事情在我看来真有点不可思议,我们竟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天真,竟会毫无顾忌地去伤害她的感情。由于她怨恨保罗和杰克逊之间的友谊,她在我们眼里成了一个“不开化的土著人”。我们清楚地知道,殖民地里每一个白人都厌恶这样的土著人,只是从政治的利益出发,我们才在向别的白人解释为什么土著人的种族态度有违人道时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理解。
我还记得另外一件事——泰德是怎样解释斯丹雷和莱蒂莫尔太太的关系的。泰德说莱蒂莫尔先生变得吃醋了,当然他有自己的正当理由。斯丹雷天生爱客客气气地嘲弄人,他说过,莱蒂莫尔将他的妻子看得一钱不值,他活该受到报应。其实,真正可笑的还是泰德,因为他妒忌斯丹雷。斯丹雷才不关心泰德是否受了伤害。他为什么要关心呢?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爱到了一定程度,怨恨往往会随即产生。事情历来如此。当然,泰德最初看上斯丹雷是因为他是一只“压在石块底下的蝴蝶”,他的浪漫情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但他们的关系还是好的。泰德也真是自作自受,斯丹雷曾不止一次对他狡黠地微笑过,并眯起眼睛冷冷地对他说:“你离远点吧,伙计,你知道这会儿不是请你喝茶的时候。”然而,泰德继续向他提供一本书或一张音乐会的票子什么的。斯丹雷已经公开蔑视泰德。而泰德则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就容忍他了。泰德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小心谨慎的人,但他也会跟斯丹雷一起出去“历险”,捣腾一些啤酒或偷窃点食品什么的。事后他会对我们说,他跟斯丹雷出去只是为了寻找机会向他说明这样做不是正当的谋生手段,他相信斯丹雷有一天自己会认识到这一点。说完这话他便满含羞愧地朝我们瞟上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