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70/79页)

如果我极其详尽地描写其中的两天:一天写事件的开端,另一天写事件的结尾,那又怎么样呢?那也不行。因为我仍会凭本能把那些导致事件走向毁灭的因素分离出来,并加以强调。这样做仍然会给整个事件定下框框。要么就把故事写得头绪纷繁,因为这两天一旦与那漫长的年年月月分开,就会成为无形之影,成为纯粹的、不可理喻的幸福的记录,只是间或有几个已被幸福吞噬的音符——实际上,正是这几个音符预示着不断临近的结局,而这在当时是体察不到的。

文学描写是事后的分析。

上一篇,即有关马雪比的描写的基调是怀旧。但在这一篇里,在关于保罗和爱拉的描写中,并不存在怀旧之情,这里的基调是某种痛苦。

为了表现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人们通常让她在家里一边做饭一边等他的电话,或打开一个酒瓶,或者一大早让她先醒过来,眼睛注视着他的脸如何由睡眠中的安详转化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的,这样的描写已重复了千百次。但这不是文学。也许称之为电影更合适。不错,生活的标志是它的物理质量,而不是事后的分析,更不是那不和谐或预示噩运的瞬间。爱拉慢慢地剥着一个桔子,把黄澄澄的桔瓣递给保罗;保罗一瓣瓣接过去,若有所思,皱着眉头:他在想别的什么事——这是电影中出现的镜头。

[蓝色笔记卷首有一语:]

“汤姆似乎怨恨他的母亲。”

[安娜接着往下写:]

我离开汤姆和摩莉上了楼,即刻着手把他们的事写成一部小说。我觉得这样做——把一切都写成小说——显然是一种借口。为什么不可以把摩莉和她的儿子今天所做的事写下来呢?为什么不可以把平时所发生的一切写下来呢?为什么不可以记一记日记呢?事情很清楚:我把一切写成小说,只是为了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某些东西。今天的事就明摆着:坐在那里听摩莉和汤姆吵架,我心里就很烦,于是上了楼,开始写我的小说,至于小说的构思与策划,一概顾不上了。我一定要把这本日记记下去。

一九五年一月七日

到本周汤姆已满十七岁了。摩莉从来没有对他施加过压力,硬要他考虑自己的前程。实际上,最近她倒是要他别担心自己的前程,不妨去法国旅游几周“扩大扩大眼界”。(这话他一听就很不高兴。)今天,他一迈进厨房就打算吵架——他一走进来,摩莉和我就心中有数了。他早就对摩莉怀有敌意。自从他第一次拜访了他父亲的家以后,这种敌意就开始萌发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次拜访对他的影响会那么大。)正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指责他母亲信仰共产主义,活得像个“波希米亚人”。(26)摩莉对此一笑了之,并说那些住着拥有土地的乡绅并贮满钱财的乡间别墅倒是参观游览的好去处,但他用不着生活在那里,这是非常幸运的。几个星期以后,他又第二次造访,回来后便对他母亲非常礼貌,时时怀有敌意。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便出面调停,我告诉他(摩莉自己太高傲,不愿对他说)有关摩莉和他父亲过去的一些事——为了让她回到他身边,他如何在经济上恐吓她,并威胁说要把她是个共产党员的事告诉她的雇主,促使她失业——总之,我把这丑陋的往事一古脑儿全给他说了。一开始汤姆不相信我。大周末时的理查比谁都有魅力,这我能够想像得到。后来他相信了我,但仍无济于事。摩莉建议他到他父亲那里住上一个夏天,为的是(据她自己对我说)让理查的魅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他去了,并且住了两个星期。还是那个乡间别墅,跟他父亲那位富有魅力而又规矩的妻子住在一起,还有那三个欢快的小男孩。理查每逢周末回家,就把生意上的客人带到家里,还有些当地的乡绅。摩莉开出的药方就像咒语一样灵验,汤姆开始说:“周末的日子太长了。”她感到很高兴。但显然又高兴得太早了。今天的争吵很像戏剧中的一幕。他走了进来,从表面上看,争吵的起因是他不得不决定是否服兵役。他本以为摩莉会说他应该做一个自觉的兵役抵制者,但她却愿意他去服兵役,只是说这事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他一开始就争辩说他应该服兵役。他的话是冲着她的生活方式、政治主张和她的朋友说的——总之,他指责她的一切。他们俩面对面坐在餐桌边,汤姆紧绷着他那张黑黝黝的脸对着她,她则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一半的注意力集中在正在烹饪的午饭上,一边还时不时地跑过去接电话,商谈党内的工作。——只要有电话打来,他便强忍着怒火,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折身返回。经过长时间的争论以后,他终于说服自己,决定做一个自觉的兵役抵制者。这时,他对她的指责已跟这样的话题——如苏联的穷兵黩武政策联系在一起。他上楼时,他声称自己要尽早结婚,生一大群孩子——这话他好像早就想说了。摩莉的身子瘫软了下来,并开始啼哭。我上楼给简纳特弄午饭。心里很乱,因为摩莉和理查使我想起简纳特的父亲。我觉得自己太神经质,太愚蠢,根本不应该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思念中去。尽管我一再对自己说: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但仍不能使自己不去那样想。有一天简纳特会说:“我母亲跟我父亲结婚后只过了一年就离婚了。”当她长大了,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她可能又会说:“我母亲跟我父亲同居了三年,然后才决定生孩子,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我成为私生子。这以后他们就离婚了。”但这样的话与我内心的感受并没有任何联系。我一想起麦克斯,失望之情便油然而生。我记得,那种失望之情曾促使我在前面描写过他。(那就是黑色笔记里的维利。)孩子一出生,那场有名无实的愚蠢的婚姻似乎也就不复存在了。我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降临人世的简纳特时,我就这样想过:爱情、婚姻、幸福……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这婴儿才是一个奇迹。但简纳特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汤姆也不会。如果汤姆能理解,他就不会埋怨摩莉离开他的父亲了。我似乎记得,在简纳特出世以前,我记过一篇日记。我要把它找出来。哦,对了,这就是我至今依稀记得的那篇日记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