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72/79页)
一九五年一月十九日
今天上午,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墙壁,传来一婴儿的啼哭声,这使我回想起在非洲住店时的情景:那天上午一大早婴儿的啼哭声就把我们吵醒了,然后好像给那婴儿喂了奶,当他的父母做爱时,他开始咯咯地笑,快活地欢闹着。简纳特在地板上玩她的积木。昨天晚上,迈克尔要我跟他一起驱车外出,我说不行,因为摩莉打算外出,我不能丢下简纳特不管。他讽刺说:“噢,不错,母亲对孩子的关怀从来都是优先于情人的。”由于他的冷嘲热讽,我便对他很反感。今天上午,我的心情又是那样的懊丧——隔壁婴儿在哭,我对迈克尔充满敌意。(记得我对麦克斯也是这种态度。)然后突然产生一个幻觉——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好像在伦敦,又好像在非洲,在那幢有婴儿的啼哭声从隔壁传来的大楼里。简纳特从地板上抬起头来,说:“来玩吧,妈咪。”我的身子动不了。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离开椅子,在小女孩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我看着她,心里想:这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但我感觉不到这一点。她又说:“玩吧,妈咪。”我拿积木搭了一间房子,动作像个机器人。每个动作都像在表演。我能看见自己坐在地板上,一个年轻的母亲正跟自己的小女儿玩积木的情景。就像电影中的一个镜头,或者是一幅照片。我把这一切告诉马克斯太太,她说:“是吗?”我说:“就像做梦一样,只是突然间又回到了现实。”她等待着,我又说:“这是因为我对迈克尔怀着敌意——这使一切都变麻木了。”“你跟他睡觉吗?”“是的。”她等待着,我笑了:“性欲倒不是没有。”她点了点头。这点头是等待的表示。我不知道她想要我说什么。她提示说:“你的小女儿要你过去跟她玩?”我不理解她的意思。她又说:“去玩吧,过去玩吧。但你却不会玩。”我懂她的意思了,变得很生气。最近几天,我一次次被她十分巧妙地引到同一个话题上来,每次我都很生气。我发火时总好像有意要隐瞒什么事实。我说:“不,那个梦与文学无关。不是那么回事。”我有意开了个玩笑,“谁会做那样的梦呢?你还是我?”我的玩笑没有引她发笑:“亲爱的,你写了那本书,你是文学家。”她说“文学家”时脸上露出和蔼、通达而崇敬的微笑。“马克斯太太,请你相信我,我一点也不在乎从此以后再不写一个字。”“你不在乎,”她说,听口气好像已从“不在乎”一语中听到了我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缺乏感情”。“是的,”我坚持说,“我不在乎。”“亲爱的,我如今成了心理医生,就因为我曾经相信自己是个艺术家。我给许多文学艺术家治过病。不知有多少人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坐过,就因为他们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再不能创造什么东西。”“但我不是那种人。”“描述一下你自己吧。”“怎样描述?”“就当你描述别人那样描述你自己。”“安娜·沃尔夫是个身材瘦小,皮肤稍黑,下巴尖尖的女人,对什么事都很挑剔,处处心存戒备。今年三十三岁。她曾经嫁过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为时一年,生了个女儿。她是个共产党员。”她笑了。我说:“说得不好吗?”“再来一遍:首先,安娜·沃尔夫写过一本深得批评家好评的小说,正因为写得好,如今她实际上仍能靠它挣来的钱生活。”我心里充满了敌意:“很好。安娜·沃尔夫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一个心理医生。她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不能深切地感觉任何东西。她已经僵住了。她有许多朋友和熟人。人们都喜欢见到她。但她在这世上只关心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女儿简纳特。”“她为什么会僵住呢?”“她害怕。”“害怕什么?”“害怕死亡。”马克斯太太点点头,我然后打乱了她的程序说:“不,不是我自己的死亡。在我能记事起,我总觉得世上所发生的最关键的事件就是死亡与毁灭。在我看来,它比生存强大得多。”“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共产党人?”“他们至少相信点什么。”“你自己是共产党的一员,为什么要说‘他们’?”“如果我能说‘我们’,而且真的有那个意思,那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这么说你并不真正关心你的同志们?”“我跟每个人都很容易相处,不知你是不是指这个意思?”“不,我不是说每个人。”“我已经告诉你,我真正关心的、惟一关心的是我的女儿。这是自私的行为。”“你不关心你的朋友摩莉吗?”“我很喜欢她。”“你不关心你的男人迈克尔?”“如果他明天抛弃了我,我又得过多久才能回忆起他——觉得自己喜欢跟他睡觉呢?”“你认识他多久了?——三个星期?他为什么会抛弃你?”我无法回答。事实上,我很诧异自己所说的一切。我们的时间到了,我向她告别。我出门时她说:“亲爱的,你必须记住,文学家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你为什么发笑?”“文学是神圣的,是C大调中宏亮的和音——你不觉得很滑稽吗?”“亲爱的,与往常一样,后天我们再见面。”